众宾客散去,温澜在庭后指挥洒扫。哥几个没喝尽兴,又相邀着去顾家府上再喝一场。
戚二难得清闲,拉着风辞雪的手坐到廊下闲聊。两人正婷婷袅袅得尽兴,春生来报,说阁老不知何故,突然发疯,现下已被抬进了太医署。
风辞雪倒也没怎么惊讶,反是戚二,略对她的镇定有些意外。两人对了一眼,戚二见身前人突然扑哧一笑,婉声道:“迟早该疯了,不疯才怪呢。”
戚二跟着笑了笑,问:“那你怎得一丝反应也没有?他到底也是你的族亲。”
“我早看开了。”风二说,细手摸了把戚二的肚子,“有些人纵有骨肉血缘,可哪有族亲该有的样子?为了些个别的,不停地算计来算计去,做人如此,难道不累吗?”
“妹妹何出此言?”戚二听她这话,似乎藏着别的意思。风二也不遮掩,见话已至此,对方又是戚二,便心直口快道:“徐祥的事,你猜是谁指使的?”
“不会是……”
“就是他。”风二叹了口气,“就是我的好族亲。他见不惯我与春生进出相伴,觉得我有辱门楣。先前又有柳穆森一事,他对我本就多有龃龉。于是巴不得要毁了我,如此恶毒之人,我还为他难过什么?”
“这就对了……”戚二拍了拍胸脯,一脸恍然大悟。
“什么对了?”
“没什么……”戚二软软一笑,“我是说,爱就爱,恨就恨,可别再心软了。”
“我是不心软了,我不仅不软了,我还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风辞雪抓起桌上的一盘核桃,咯吱咯吱地剥着。戚二见她眸底尽是坚韧,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温柔柔的风家妹妹了。
“他不是说我与春生有辱门楣吗?”风二将剥好的核桃肉放进嘴里,“那就,让春生送他上路吧。”
…………………………
太医署内沉香滚滚,阁老瘫倒在太师椅上,口挂白沫。众太医站在门外,以董文瑞为首,皆有些不敢靠近。
风雪之中,众人见一玉冠素影直直逼近。他手持鎏金拂尘,面容平静,身后拢共跟着十多位公公。
“在下内侍监总管柳春生,奉二小姐之命,探望阁老。”
话还没说完,众公公们起手便将太医们往外处赶。春生踏步入阁,合上了门,待外头声响渐远后,方行礼道:“阁老,咱们又见面了。”
座上人不语。
“阁老,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春生搬了把椅子,屈身而坐,恰逢身前还有壶热茶,他倒了两杯,一杯给阁老,一杯给自己。
“从前有个小公公,他焉知非命,爱慕一位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得到的女人。他购花布,置新衣,只为远远看上一眼她的笑。她总爱皱眉,整日里郁郁寡欢。小公公偷偷喜欢着她,却也知道自己并非完躯,没人看得上自己。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怜?”
他抿了口茶,在一片茶香中继续娓娓道来,“后来东窗事发,他偷溜出宫买花布的事被他师父知道了。别有用心之人将此作为筹码,威胁他们师徒,师父为了替小公公挡灾,独自咽下了有毒的饭菜,小公公坐上了他师父的位置,回到了他喜欢的那个人身边,可有些东西就是回不来了,回不来了的,你说该怎么办?”
无边的静。
阁老咳了两声,白沫汁子挂在嘴边,活像一个痴傻蠢儿。春生取了帕子,替他一点点揩去,他将他整张脸擦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像永远擦不赶紧似的,上面浸满了血。
“爱有错吗?”
柳春生停下手,帕子就盖在阁老的脸上。他见有两处在剧烈地鼓起,帕下人似有些窒息。
“没有错。”
他自个儿做了个答。
“杀……杀了我……”阁老说,声音蒙在帕子里,“杀了我……你我都解脱。”
“杀你?不杀。”春生坐回到椅子上,望着窗外呼呼鹅毛,神色冰凉。
他见到远处的城墙道上,打打骂骂地经过一高一矮的两人。前头公公拉着后头公公的耳朵,斥责着他将黄连倒进花盆。
“这些药我熬了这么久,你怎么可以倒了呢?!嗯?”
“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也不行!没心肝的东西,现在有的吃不吃,以后受了风寒,谁给你煮黄连吃!”
风停了。
春生放下茶,将目光收回。阁老口里的白沫越来越多,临出门时,春生见满地皆是白色。
“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底下小公公赶忙迎了上去,见柳春生眼角泪光闪闪,别有伤心神色。
“这是……”
“受风寒了。”
他抹了抹眼角,回头看了眼城墙,那一对高矮师徒已消失不见,原地徒留三寸厚雪。
“那要不要现成配点药回去,太医署里别的不多,就属药多。”小公公摇头摆尾,十分可爱。
春生看了看他,“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葫芦,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好……小葫芦……你能不能替我熬碗黄连来?”柳春生摸了摸他的头,在风雪中见到一张柳穆森的脸,“这碗黄连,就是你的入门礼,从今往后,你我以师徒相称,没人敢欺负你。”
“真的吗?!”小公公一蹦三尺高,“我也要有师父了!我再也不用受欺负了!”
“你不但有师父了,你还会体验许多。”柳春生拉着他的手,两人默默在雪里走,“你会体验爱,会体验爱而不得,会明白这世上有许多残缺。但是小葫芦,你记住,只有内心健全,就永远都有爱与被爱的可能。你或许听不懂,但一定要记住。”
小公公点了点头。
“凛冬将远,万物春生。”柳春生停下脚步,回头看到柳穆森在城墙道上笑,“师父,徒儿今已长成。”
…………………………
裴云喝得酩酊大醉,出风府时,与顾行知站在风口处,红嘟嘟地拉着小手,有模有样。
他说:“你以后娶了我家妹子,必得要好好疼她,你要让她委屈了,我做哥哥的第一个不放过你!”
顾行知醉得不行,迷迷糊糊中只说:“她哪儿轮得到我来欺负,我以后在家里可是没有一点儿男人地位。”
说着说着,左靖带人七手八脚将他塞进了马车。
裴云见各位喧闹着走远,本也想打道回府,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府”。他的家在燕子楼,他回家,须得步行五六条大街。
此时雪并未停,掌灯的小厮送到一半,被自己推了回去。他提着等,跄踉着走在冰天雪地里,一边走,一边吐,酸水流了一路。
待裴云走到西三市的小道儿上时,实在撑不住了,便一屁股坐在路边,哇哇吐了起来。偶有行人路过,见他狼狈至此,都不敢上前,捏着鼻子匆匆走过。
直到一把伞出现。
裴云抬起汗淋淋的脸,在伞下见到那双熟悉的眼。那双眼的主人像是刚哭过不久,也像是被风吹红了的。
“臣参见……参见尚书大人。”
裴云跪在地里,大雪尤厚,近乎将他半个膝盖都埋了进去。
伞下男子双唇微张,几欲伸出另一只手,碧青色的宽袍吹得漫天飞扬,正是他们上回在布坊没来得及买的那一匹。
“绿色好看还是红色好看?”他问,眼里还带着不甘。
“大人最好看。”裴云伸出手,颤抖着摸上他的靴尖,顶头的东珠光芒鼎盛,如暗夜恒星,不胜清亮。
傅临春蜷身底下,默默将他拉起,两人在伞下凝望着彼此,没一句稍显柔情的话。
“以后还走不走?”
“不走。”
“还要不要把我丢下?”
“不丢。”
“真不丢假不丢?”
“真的不丢。”
裴云近身半步,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他终于又抱上了,这棵熟悉的树,这棵让人如临春光的树。
临春啊,临春,任是这人世的春光如何曼妙,都比不过你一个真心诚意的怀抱。
风停,雪止,行人稀拉欲断魂。
两人在伞下各自擦了擦泪,傅临春说:“你哭起来真丑。”
裴云拉起他的手,放在嘴边,从手心吻到手背,湿润润的东西滴在心口,他不确定是雪水还是其他。
“回家。”傅临春举着伞,在怀抱中,抬眼,踮脚,微微探舌,啄了一啄。
裴云将他钉在怀里,反复亲吻着他的脸颊,这吻没有尽头。
戚如珪坐在马车里,放下帘子,一个劲儿地笑。同行的风二见她嘴角歪斜,口水都快流了出来,忙打趣道:“怎么,这是捡到钱了?”
“哪有钱让我捡?”戚如珪拉近她,附耳道:“是某人,也要有喜了。”
风二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见裴云和傅临春抱在一起,亲得热火朝天。
她偶有一惊,但很快想通了其中缘由,只涩涩道:“果然,大家都有一个不错的结局。”
当夜顾行知入房,怕戚二又埋汰他吃醉,磨磨蹭蹭地不敢进门。
顾修带着顾重山路过房门,见他怕成了这个样子,纷纷嘲笑了顾三儿几句。狗急跳墙的顾行知羞得不行,只管急冲冲地闯了进去,怎知戚二早早睡了下去,奔波了这么些天,说不累都是假的。
顾三吹了灯,慢吞吞地也爬上了床。听到身边有响,戚如珪下意识翻了个身,抱住了他的腰。
“喝了多少?”她闭着眼都能闻到酒气。
“不曾喝太多。”顾行知全身缩进杯子,只露出一个头,“累了?”
“嗯……”她抱得更紧了。
顾行知在黑暗里勾住她的腰,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开口问:“铃木兰就在诏狱里,你难道就不好奇,戚老将军当初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事并非都要答案不是吗?”戚二睁开眼,原来她一直都没睡。
“就像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在故事的最初,第一次在燕北见面,你抬起手,给了我一刀,那时我完全不会想到,我们能够相安无事地躺在一张床上。这世上很多东西都不需要答案,享受就够了,享受,享受你的温暖。”
顾行知拥她更紧,昏乱的酒气让他略有些情迷。他看到那只乱草堆里的老秋千,那遥远的童年,两个孩子各执一词,为一只秋千大打出手。
“这秋千是我先看到的!”
“这秋千是我的!”
“这明明是我先看到的!你耍无赖!”
“凭什么是你先看到的就是你的?你才是无赖!”
“你拿石头砸我!你就是无赖!坏姐姐!”
……
坏姐姐,坏姐姐,这么久过去了,他的坏姐姐可从来都没变。
她还和来时一样,诱.惑性的美。只比过去更多了一重故事,故事里,多了一个纵马飞歌的小将军。
他们一起在那齐身高的草浪里诉说心意,小将军第一次将爱慕讲给她听。他们一起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地里相卧缠绕,浑身都是水,浑身都是泥。
他们在相爱,他们相约赴黎明。他们一口口咬在彼此的身上,留下了独属于他们的,独有的印痕。
夜更见深,戚二把头耷拉在顾行知怀里,嘤嘤吸着鼻。顾行知把手拢在她的鬓边,细数着上面的绒毛。
檐下水滴声不绝,他毫无睡意,如今身边不仅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一个新的,新的人,引领他们走向将来……
“娘亲~”屏风后钻出一张粉扑扑的脸,刚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全都是汗,“娘亲,我刚刚看到,爹爹又跟舅舅跑出去喝酒了。”
“又去喝了?!”女人扔下手里的锅铲,挺着大肚子将差事吩咐给旁边丫鬟。她从后厨隔壁的库房里翻出把刀,刀的一侧,写着“快雪时晴”四个小字。
“走,去找你爹。”女人拉起孩子的手,虎虎生风地踏上马车。傅府花园里祝酒声不绝,众老少爷们儿各个喝得油光满面。
“恭喜恭喜啊,听说顾家夫人又有了一个,长晖好福气啊。”
“哎,哪里是福气,我整日被大的管,被小的训,现在又要来一个,以后更得夹着尾巴做人了。”说话的男人音色浑厚,比从前更多一份稳重担待。
旁边人意欲劝他知足,忽而听见前面一声叫嚷,男人听那声音,原地惊跳道:“快快快!我家夫人来了!快收起来!收起来!”
众奴仆忙将桌上的酒盏一股脑儿撤下,并将原先备好的笔墨纸砚端了上来。男人举起书,装模作样地读着,听闻那声音越来越近。
“顾行知呢?!顾三爷?让他给我滚出来!”
“三哥儿正和哥几个在亭子里畅谈诗篇呢,说是陶冶情操……”
“畅谈诗篇?”女人冷笑,提刀的手摩拳擦掌,“就他那狗脑子,还畅谈诗篇?!我看他长得就像个笑话。”
女人无意与拦路的小厮废话,闹哄哄直往里冲。她越过一片桃林,果见她那丈夫正捧着书,正人模狗样地跟旁边人读着。
“哎呀,夫人来了。”男人放下书,一脸担忧,“夫人怀着身孕,不在家好好待着,何故要跑出来?”
女人没理会他,只揪住衣服闻了闻:“又喝了多少?”
“夫人哪里的话,我正和大家备战春试,见今日春光明媚,诗兴大发,所以与大家一同围坐畅谈。”
众人附和地点了点头。
“顾行知,可以啊。”女人抬起刀,“就这问题,你我说了多少回?你这身子有隐疾,大夫说了无数回,别喝酒别喝酒,你不听,家里不让喝就跑出来喝,还撒谎,还畅谈诗篇,我看你是开怀畅饮吧?”
底下人面面相觑。
“给我留点面子,晚上回去我再跪。”老顾挤了挤眉,忙着跟旁边人陪笑。
“你说你这是干嘛?!好端端的,拿着个刀,哪里还有个内室该有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要来刺杀夫君呢,孕中多暴躁,但也没你这样的。”
“我这样?我怎样?”女人不依不饶,“大家伙评评理,啊,我这夫君,身上怀着病,铁了心要喝酒,我天天与他说,不能喝不能喝,他还是要喝,你说万一喝出毛病了,以后我们娘三儿了怎么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