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宋子瑜看了眼松鹤,低声道:“这正是当初怀文帝为剿除楚王孽党时,大行封禁的禁.书《通政史札》。写就他的,正是前朝三杰之一的太公史文澜。”
见蔡玉一言不发,宋子瑜自顾自道:“当初楚王因谋逆被杀,这本书被当做第一罪证查获,唯一的一本,在刑部尚书李修祺手中。近日合宫惶恐,他不堪其重,将这本书转托于我,他知道蔡兄与楚王私交匪浅,这东西由你保管,最合适不过。”
“可……”蔡玉面露难色,“可他已经死了。他当初是因何而死的,你不会不知道。这本书是禁.书,私藏禁.书乃大罪,我受不起这份厚礼。”
“原来蔡兄知道私藏禁.书是大罪啊。”宋子瑜拍了拍他的肩,露出一丝不冷不热的笑,“那么我想问问蔡兄,私藏皇子,又是什么罪呢?”
☆、金雀
“私藏皇子?!”
蔡玉面色一抖, 手中杯盏险些落在地上。
宋子瑜扶住他的手,看了眼松鹤,漾出一笑:“李尚书告诉我, 楚王临死前,将他唯一的孩子托付给了一位宦官。谁能想到, 竟就是不日前在诏狱里横死的柳穆森。他的徒弟小春生,如今已经成了内侍监的头把椅, 且从小他就和柳穆森如父如子地相处着……这……”
“他不是!”蔡玉甩了甩袖, 过激的态度像是不打自招。
“蔡兄反应何须如此,”宋子瑜摊开那本书, “文公已死,里外攸关,这个皇子,必须得揪出来。”
“李家不是还有个李恒英?”蔡玉抿了抿嘴,看向宋子瑜的目光更加软糯:“又何必一定要他?”
“这么说, 蔡兄确实是知道那位皇子的下落了?”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建文临终将他从那权斗的虎狼窝里拼死送出,我不能再把他又塞回去。”
“可若不是他, 迟早会是别人, 总会有人坐在那个位置上,重复着怀德帝、怀慈帝从前的路。”
“那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与建文一生淡泊, 这袅袅琴音便是我与他的全部!”蔡玉越说越是激动,整个人带着咳嗽颤抖起来。
“送客!”蔡玉大手一挥,面露苍白。松鹤正要说点什么,却被宋子瑜一手推开。
“是你对我说要守护它的。”宋子瑜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这亭台楼宇,这树木花草,这天下的一云一雾,一鸟一兽。
蔡玉的目色旋而一暗,似明珠蒙尘。
“怎么到你自己身上,就开始畏手畏脚了呢?”
宋子瑜愤愤然起身,长袖缠上案上的琴,整个琴身被卷到了地上。
众人听得一声刺耳的划拉声,五弦瞬时崩断,半面琴身都摔出了裂痕。
“我的琴!”蔡玉大惊,忙跪身向前,“我的琴……琴……这是建文留给我的最后一柄琴!”
宋子瑜呆在原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不知所措。松鹤从中道:“大人肯定不是故意的……公子……公……”
“你别说了!”蔡玉双眼通红,紧抱琴身的手止不住地抖动:“琴弦已断,琴身已毁,这乱世之中,我便再无知音!”
宋子瑜几欲开口,可见身前人哭声动情,一时之间,亦百感云集。
松鹤无奈道:“大人还是快走吧,让我家公子静一静。”
宋子瑜满是愧疚地瞥了眼他,吐出一句“嗯”,恹恹而去。
“完了,都完了……松鹤……什么都没有了!”蔡玉将脸贴在琴身上,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他心爱的眷侣。泪水仿佛碎玉般落在断弦上,勾出一道柔亮的银。
在泪光中,他抬起脸,看着天际飘出的新雪,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从前。
一望无际的碧水青山中,他与李建文背身相对,周身晕满蔼蔼仙雾,广袤的白中琴音痴缠。
他们在彼此的目光里,找寻到了足以守护一生的笃定。它无关情爱,无关情义,它只活在缥缈的曲音里。
…………………………
“应戚姑娘的吩咐,公孙先生之前的用药存档都在这里了。”董文瑞将手上一沓厚纸托给了戚如珪,浑浊的眼珠分不清是什么表情。
“董太医怎么了?”
“老了,哈哈。”董文瑞捶了捶腰,“想来我在这宫中,也待了十几年了。我记得刚入宫那会,三皇子还在。”
“三皇子?哪个三皇子?”戚如珪随口搭起了话,一目十行地扫着纸上的字。
“就是那个早夭的三皇子啊。”董文瑞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可怜,小小年纪,连死都免不了满脖子的伤……”
“满脖子的伤?!”戚如珪猛地一惊,从纸堆里抬起头,“他不是溺水死的吗?哪里来的伤?”
董文瑞意识到自己的口快,忙不迭收住嘴道:“些许是被水泡肿了。”
“董太医有事瞒我。”戚如珪瞟了一眼,见四周并无人,近身道:“三皇子之死是否另有隐情?董太医一定知道些什么。”
“老身什么也不懂……”董文瑞撇开头。
“太医若是不肯说,我即刻便回禀太后,她要是知道三皇子当年的死另有隐情,一定不会放过你。”
“这……”董文瑞明显被戚二镇住了。戚如珪见他一把老骨头,连走路都难,不由得松了口气道:“董太医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也罢……”董文瑞一脸哀伤,“其实当年三皇子之死,确实疑点重重。尸体被打捞上来时,脖颈处缠满水草。可仵作验伤时发现,那脖子处的勒痕与水草根茎并不算完全对应,像是……”
“像是有人故意掐死了他,然后伪造落水的,是吧?”戚如珪替他说出了后半句话,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此事已过去多年,我一直不敢告诉太后。”董文瑞气喘沉沉,“事发之后,她便将怒火全撒在了怀慈帝身上。据说是他推三皇子落了水,老身想,应该就是他先掐死了三皇子,然后扔进了水里。”
“等等……”戚如珪眉头一皱,止住他的话,“你刚刚说是据说,这个据说,是据谁的说?”
“风阁老。”
董文瑞目光一寒,紧跟着戚如珪一脸拨云见雾的神色,他像是想出了点什么,整个人差点摔倒了地上。
“风阁……阁老……”董文瑞扶了扶墙,“他杀三皇子做什么?”
“千年老二做惯了,不下一盘大棋,怎么做第一?”戚如珪徐徐一笑,将董文瑞搀回到座上,“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当从来没听过,董太医放心就是。”
“只是……”她顿了一顿,“该提防的人还是该提防,有些人看着笑眯眯,捅起刀子又快又狠,董太医还是要小心些为好。”
“谢戚姑娘提醒。”
“在下先行告退。”戚如珪收起用药存档,不多废话,提剑出了太医署。
…………………………
“春生那边,都妥当了?”暗处人坐在屏风后,身前是一盘下到一半的棋局。
外头人避开光,往里凑了凑,闷头道:“都安排妥当了,阉人就是阉人,胆子能有多大?没几句就吓得不行了,说怎么也不会把饭菜有毒的事情说出去。”
“那就好。”屏风里的人双眉一横,落下棋子,似有踌躇地说:“听说他现在跟在风二身边?”
“可不,做条狗也不是不行。”
“那他不会对风二做什么吧?”说话人的语气顿时愁了许多,“你说说现在乱的,前朝后宫鸡飞狗跳。太后那老骨头一天不比一天,依我看,也快要油尽灯枯了。”
“主子娘娘若真去了,阁老您……”外头人隐隐作笑。
“哪儿轮得到我啊。”下棋人敛起棋子,跟着露出一丝黑白不明的笑意,“这不还有位晚阳公主吗?仔细想想,也该入京了吧?”
“入京?那得看命。这路上万一遇到什么,你说太后这病……”
“懂就好,懂就好。”
风阁老从后走出,整了整头上的高帽。今儿也该是去见她老人家的日子,这两天忙着打理内阁,有些日子没见太后了。
整个千秋殿因着徐祥的事,还留有淡淡血腥气。风阁老入门时,太后斜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哎呦,您老人家怎么自己起来了。”阁老挥了挥手,将一应宫女打发了去。他捧起药汤,吹了吹,送到那老妇的嘴边,不料人家根本不领情,反手便把碗推到了地上。
“跪下!”
床上老妇强捂住胸口,满脸酱色,非青非紫。
阁老久久不动,只轻笑道:“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动这样大的脾气?”
“柳穆森……柳穆森是不是你杀的……”太后斜了一眼,若是从前,她铁定会抓起旁边的铁器狠狠砸过去。可如今这残风败柳之状,她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柳穆森玷污皇家清誉,自是该杀。”阁老神色自若。
“好啊,可真是哀家一手带出来的好臣子啊。”太后低下头,满头白发乱如败絮。她艰难地抬起了手,吭哧半晌道:“想着许多年以来,哀家待风氏一贯亲近,不曾想虎落平阳,第一个作威作福的,竟也是你风家人。”
“我风家人?我风家人怎么了?我风家人顶天立地!”阁老双手高举,一脸大义凛然,“武有风念柏戎马一生,文有我入内阁行辅国之权,纵然是风二,也曾为了你、为这个国委身下嫁给兵鲁子顾家。我风家人秉性端持,问心无愧,太后说我们作威作福,实在是伤我们风家人的心!”
“呵呵……”太后惨而一笑,眸中闪过一道寒光,“我说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柳穆森该死,臣只不过是做了臣自认为该做的事。”阁老捡起散落一地的碎瓷片,缓缓走到了床前。
寒风从门缝吹进,殿中纱帐翻飞。太后盯着那几近熄灭的烛火,迟迟不肯闭眼。
“有一件事,臣不知该不该说。”阁老掀开帘,对床上人娓娓道:“徐祥夜闯千秋殿,就在您睡的这张榻上,和风二滚在了一起。微臣赶到时,两人正酣畅淋漓,遥想当初风二何等故作清高,对顾行知百般厌嫌,其实人家早就背着她的好姑母,暗通款曲,另觅情郎了呢。”
“哀家不想听!”老妇别过身去,气喘得更急了,“婉君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阁老一把抓住她的手,将瓷片怼在她脸上,狞笑道:“你从小将她带在你身边,将自己的女儿送到瀛洲远离争斗,你以为风二不懂你的心思?你无非就是想找个替代品,代替公主做你手中的傀儡!”
“放肆!”太后猛然一推,将阁老从身前挤了出去。
“你们在做什么?!”
一阵女音霍而响起,阁老垂下眼,望了一望,只见来者并不是别人,恰是风辞雪。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傻狗
“呵, 你来了正好,好好看看你的好姑母!”
风阁老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中瓷片划伤了他的手, 血从掌心慢慢延荡开来。
“婉君……哀家问你,”太后强撑住身, 一脸欲哭无泪,“将你许配给顾行知,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怨恨姑母?”
“我没有……”
“那你和徐祥又是怎么回事?”太后抬起脸, 不知何时,已氲满怒气:“从你六岁起, 你我便相依相伴在这宫中,哀家待你如何,这么多年以来你不是不知道,就算那顾行知千不好万不好,你也该体会哀家的难处, 何曾想连你也瞒着我,你和徐祥的事, 哀家已经全都知道了!!!”
“姑母……”风辞雪跪行上前, 哽咽道:“我与他……与他……并无他情。是他强——”
“婉君,别说了。”阁老截断话茬, 双眼愤恨道:“你如今看到了这老妖婆的真面目了吧?你在她心里,不过就是个还有些利用价值的布娃娃罢了。她如今已无力回天,我们风家弯腰弯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挺起腰杆了。”
风二泪流不止。
“你……你们……”太后抓着锦被一角, 双目失神无彩,只顾满口嗫嚅。
“这些年来,她将你养在身边,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不留她女儿在蔺都,要留你?那是因为她知道,蔺都穷凶极恶,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她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亲女儿留在这里?这老妖婆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她断你羽翼,将你束之闺阁,你还口口声声唤她姑母,婉君,你别忘了你还姓什么!”
阁老一席话胜似闷雷,将风辞雪的心劈得七零八碎。她缓缓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不忍问道:“姑母……这是真的?”
“连你也不信哀家了吗?”老妇仰天一叹,泪水顺着眼角,滚落而下。
“果然人之凉薄,就如云烟一般消逝易散。哀家这十多年以来的精心抚养,到最后,比不上别人十来句挑拨。”
“挑拨?”阁老阴狠一笑,“我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的大实话。”
“你闭嘴吧。”太后侧过头,心口的痛逐渐加深,“事到如今,你不就是想掐灭这最后一点儿火光吗?来吧,来了结哀家,来改朝换代,这李氏江山终究还是败在了哀家手里,哀家对不住怀文……”
“了结你……不不不……”阁老摆摆手,看了眼风辞雪,从容不迫道:“我要你好好地看它一点点毁败。”
“你……”风二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等这个时候等太久了,婉君,我等太久了!”风阁老猛地上前,握住她的手,“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太后身边,当牛做马,有求必应,这样的日子,我忍了十多年!”
“如今!”他向前一荡,望着这满殿苍凉的华丽,大喝道:“我就要扛着风氏的大旗,爬上这荣耀之顶!”
“你们应该替我高兴。”阁老又哭又笑,“替我高兴啊!”
他痴痴地站定身,抹了把脸,整手血就这样糊在脸颊上,使得更多出几分厉鬼的恶气。殿外大雪纷飞,风声凛凛,将那来不及关紧的木门吹得啪啪作响。
“哦,对了……我差点还忘了一件事……”阁老笑眯眯地指了指榻上人,“太后啊,您可还记得你那早夭的三皇子啊……”
“你!!!”太后面色大变,没来得及开口,一口急血便吐了出来。
“是我杀的!”阁老扔下瓷片,狂笑向前,“没想到吧?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你放开她!”风二从后环住阁老,将人往外扯,可惜她力气太小,不足以撼动阁老分毫。
“风二……”阁老一把抱住她,神色突然暧.昧,“人人都说你是蔺都最美的美人,连那戚如珪在你面前都黯然失色。怀德帝当年赐你幽梅寒香的雅号,就是要你做一朵娇花儿,你这样的美人,就该好好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