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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二人匆匆用了些饭,打马往宫里赶。今日天色很好,晴空万里,洁净无云。
两兄妹赶到时,正逢他们拜完参堂礼。戚如珪心中窃喜,得亏她没亲眼看到顾风二人参拜高堂,要不然,指不定自己又是如何伤心。
没看见,没看见便是侥幸。顾行知让自己放心,他会处理好的,戚二信他,莫名地信。
顾行知与风辞雪久跪堂前,听太后吩咐着往后各种,趁人不注意,顾行知偷偷撩起风二的盖头,想看一眼,谁知那风家妹妹羞得很,见顾行知这般粗鲁,吓得立刻抖了一抖。
“你这泼驴,都是要为人夫君的人,怎么还这般不知礼数。”太后嗔怪地看了顾行知一眼,眼里不知是嫌弃还是什么。
“风家妹妹好看呢。”顾行知嬉皮笑脸地放下手,瞟了眼角落里的戚如珪,说:“反正都是我的人,迟早都要看的。”
太后懒得理他,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风阁老。她听了阁老一阵耳语,面色遽然大变。顾行知只听清楚一句什么“李恒景”,放眼一看,也是哦,今日七贵大婚,他身为皇帝,竟连个面也没露。
顾行知垂下头,对着他这兄弟,发出一声暗叹。
场中众臣沸腾,祝福声、庆贺声,声声入耳。太后理了理衣袖,端庄有度道:“往后你们夫妻二人,一定要互敬互爱,举案齐眉。身为丈夫,理应疼爱家妻,温柔待人,身为妻子,理应恪守妇德,安定后宅。以后顾三儿若是敢欺负风二,哀家断不会饶你,而风二你,也要辅佐夫君,做个贤人,只有这样,你们夫妻才能走得更加长久。”
“长晖知道了。”
“婉君受教。”
两人一一行了大礼,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顾行知,从今往后,哀家便将她托付给你了。”太后面色一冷,眸中闪过一道水光:“无论你心中是否有她,也请善待你风家妹妹,她是个娇养性子,受不得半分委屈,你,要替哀家护好风二。”
“姑母……”风辞雪向前一步,多想像从前那样挽着姑母,可碍于礼节,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隔着那红布,细细地啜。
“婉君,去吧!”太后侧身微转,一手撑在凤座上。她指了指外面,颤声道:“去吧!好好的……好好的……做好你的顾夫人。”
殿外长号声起,顾风二人齐身一拜,徐步往外走。众臣子紧跟其后,满大殿没一丝声响。
“阿囡!”太后向前一喊,一口热血涌上喉间。众人听到呼喊,停下脚步,见高座上的老妇,不知何时,脸上挂满了泪。
“你要好好的……”太后望着人群中的风辞雪,整个人被压得直不起身:“你……你要好好的……别和哀家一样……别和姑母一样……”
说完这句话,她一口急血漾到了嘴边。雕龙刻凤的辉煌中,荡起微妙的血腥味,众人皆有些错愕。
“太后,你这是何苦?!”阁老赶紧扶起她,示意众人别再回头。范昭平得到授意,将风二一个劲儿地往外推。
“走……走……”
太后眼见她渐渐走远,凄然一笑,瘫到了金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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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大放的天穹顶,忽而妖风大作。浓墨般的阴云涌上云端,天地间落满阴影。
戚如珪举目望向骤变的天,一股不安的念头蹿上心头。远处城墙上,一道惨白素影徐徐走近。待那影子走近后,戚二方才看清,竟是许久不见的李恒景。
自打上次围场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了。如今再见,他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般,失魂落魄,无一丝生气。他头发蓬乱,身上的丧服松松垮垮,眼里无神,手里还提着把残缺的剑。
他朝众人走来,终在顾行知面前停下了脚步。李恒景的白与顾行知的红形成一种强烈的对冲,两种颜色像是两股蓄意的力量,暗中较劲。
“恭喜啊……长晖……”李恒景笑了笑,转了转剑柄,满目无神地看向顾行知。
他抚了抚天边隐去的太阳,它只剩一道微白的光,是不是也像自己呢?仅剩着,仅剩着这最后一点点的光。
李恒景道:“好热闹啊,我远远在宫里,都能闻到这欢快。”
范昭平赶紧使了个眼色给刘汝山,示意他把皇帝带走,岂料刘汝山还没走近,那头的李恒景便长剑一挥,怒吼道:“别碰我!”
众人皆有些犯怵。
“长晖……花奴死了……”李恒景举起剑,晃晃荡荡地走近人群:“花奴死了,你知道是被谁杀死的吗?”
“是你!”李恒景指着人群中的某某。
“是你!”他又换了个人。
“还有你!”他放下了手。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逼死花奴的凶手,你们每一个人,都难辞其咎!”
李恒景重新举起剑,泪水使他看不清前路,他带着哭意笑了笑,仰天长叹道:“为何……为何你们一点也不伤心,为何,你们一个个都如此心安理得?你们有谁记得她,你们有谁,肯为她伤心哪怕半刻?!”
“你们说!”
“皇帝这是疯了吗?”傅临春细声对身边人道:“我见他神智这般模糊,是发生了什么?”
“能发生什么?你没听他说吗?花贵人死了,据说是太后逼他亲手杀的。”旁边人正往下说,李恒景突然冲了过来。
“你们在说什么?!”他抓起那人的衣领:“你们在说什么?!”
“陛下……我们没说什么……”那人眼见皇帝瞪红了眼,腿都吓麻了:“陛下不要杀我,我什么也没说……”
“刘统领。”顾行知发了话,“皇帝受了大惊,你还不让人把他送回去?”
“大惊?!”李恒景转过头,将剑对准顾行知,“大惊?什么大惊?你告诉我,我受了什么大惊?长晖如今可是威风啊?搂着风家女,戴着大红花,满蔺都的人都俯首帖耳,要不要我把这皇位也让给你,要不要,我把龙袍也送给你穿?!”
“李恒景!”顾行知叫出了大名,众臣微惊,他也懒得顾及什么礼法,只放声道:“你已经疯了,疯子就该好好待着!花贵人是你自己杀死的,你不必把自己的无能推到别人身上!”
“长晖!”戚二叫了一声,摇了摇头,示意他别把话说得太重。风二听得那句“长晖”,原本挽着顾行知的手悄然一松,她摘下了红盖头。
众人目光都被露出脸的风家女给吸引了过去,她今日大婚,满头珠翠华光万丈。而在那其中,最属那凤冠最为华丽,顶头的皎珠晖芒闪烁,更衬得风家女美艳无双。
“风二……你今儿好漂亮啊……”李恒景痴痴笑了两声,颇为轻浮地把手伸了上去。
范昭平忙道:“陛下使不得啊!这可是顾家夫人……”
“怕什么?”李恒景摸了摸风二的脸,看向旁边一脸寒霜的顾行知,笑道:“我与长晖兄弟情深,他的妻子,便是我的妻子。”
“风二,跟我回去吧。”李恒景拉起风辞雪的手,“走嘛,让恒景哥哥,好好疼你……”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龙鸣
“放开她!”
顾行知正要发话, 却听见后头人堆里有人发了声。
他随众人向后看去,见宋子瑜不知为何冲了出来,一个箭步挡在风二面前。
他的身板并不算厚, 站在李恒景面前,像棵无关轻重的小树。李恒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说:“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无名小卒?沈家庶子,也敢拦我?!”
“陛下……”宋子瑜虽害怕, 却也不得不强撑着气场:“陛下贵为天子, 理应知礼守节,今天是太后钦点的大婚之日, 还请陛下,不要为难他们……”
“为难?”李恒景用剑顶了顶宋子瑜的胸口,“你的意思是,是我不近人情了?”
“臣并非此意……”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李恒景横手一划,剑气荡得众人往后避了一步。他看着这满场冷冰冰的面孔, 狠绝道:“你们不让我好过,就都别想好过!”
“刘汝山听令!”李恒景拿起掌间物, 高举于头顶, “朕以李家第四代天皇的名义,命你, 命御林军包围此地!任何一个人没有朕的允许,都不可以离开这里,朕要,要你们和朕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陛下?!”
众臣大乱。
“盘龙一出,九霄显世。”李恒景看着掌间物,步步生风道:“我今有帝玺在手,你们谁人敢不服我?!”
“陛下三思!”众人纷纷跪下,望着那金光璀璨的盘龙帝玺,神色大惶。
四面城墙上顿时涌满御林军与八大营的人,他们各个强弩在手,就等皇帝一声令下,将场中人射个精透。
“疯了!都疯了!”老臣沈清禄颤巍地走出队列,哀求道:“陛下何苦要相逼至此?”
“是你们逼我的!”李恒景已失去理智,“是你们一步步,一步步把我推向深渊!你们一个个欺我,瞒我,架着我,你们心里,可对我有过一丝敬服?!”
“够了!”顾行知扯下胸前红花,一把将李恒景推倒在地。御林军手里的□□迅速上弦,其余众人皆躲过身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恒景坐地大笑,满头乱发如枯草。他眼里流出的不再是泪,而是血,殷红殷红的血。
“顾行知!你!你!你终究还是撕下了虚伪面孔!”李恒景紧握着剑,望着身前男子的薄凉身影,满目疮痍道:“什么兄弟仁爱!什么真情以待!顾行知!你跟他们一样!跟他们一样!你忘了当初在蕃南水师,是谁为你挡下那支冷箭?又是谁,背着你走了一天一夜,驮你到援军门前?蔺都的安乐让你忘了曾经的苦痛,你还记得是谁吗?是我!是我李建寰!是那个,那个死命朝你呐喊,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的李建寰!!!”
众人沉默。
“我太傻了……”李恒景又哭又笑,“长晖,我太傻了。你像从前那样,喊我一句,好兄弟好不好?周嫔死了,花奴也死了,没有人会爱我了,没有人,没有人会爱我了……”
李恒景仿佛一头弃兽,蜷在地上,疯癫不堪。顾行知回望了戚二一眼,又看了看李恒景,终还是舍不得痛下狠心。
他只道:“你病了,你需要治病。”
李恒景微抬起头,握住顾行知的手:“我好好治病,长晖就肯像从前一样待我吗?”
“陛下……”顾行知语塞。
不是所有东西都会回到从前的。
李恒景看他一脸犹豫,像是被莫名抽了一刀,忙甩开他的手:“我就知道,我们回不去了,顾长晖与李建寰,已经回不去了!”
“陛下……”
“你不要再说了!”李恒景瞪大眼睛,随手一把,糊了满脸的血:“李建寰死了,顾长晖也死了,这血雨腥天的大辽,也将随之毁灭!届时国将不国,生灵涂炭,你我,你我都逃不过这烂命的裁决!”
“放箭!!!”
李恒景一声喝令,密集箭矢从四面八方飞来。
顾行知下意识一躲,冲到戚二身前,将她卷至身下。
场中众人抱头四蹿,李恒景坐在箭雨中,身前插着剑,笑声癫狂。
逃跑的众人中,唯有风二被吓得一动也不动。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凶险,身旁冷箭嗖嗖掠过,她抱头站在原地,吓得满脸是泪。
顾行知暗捏一口气,放下戚二,转身滚到风辞雪身边。
“走啊!”风二吓得一脸发懵,“到你戚姐姐那儿去!”
戚如珪顶着漫天箭雨,将风二揽近身旁,她见顾行知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疾步冲向李恒景,似乎……似乎还放不下他这个患难与共的兄弟。
“长晖啊……”李恒景握着剑,强撑着抓住他的手。
顾行知将他护在身前,刻不容缓道:“跟我走!”
“长晖……”李恒景眼里的血越流越多:“你不恨我吗?”
“恨,所以你不能死!我还没折磨够你,你不能死!”顾行知拍了拍他的脸,意识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心中不安越发强烈。
“我对不起你……”李恒景抿了抿唇,眼底除了红,只有红。
“我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或许这便是报应,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爱我。”李恒景把头埋进顾行知怀里,不停地拿头撞着他的胸,“我就是一头怪物,没有人会喜欢怪物。如今它已经无法回头,长晖,你莫要恨我……”
“别说傻话。”顾行知扶起他,发了疯般地往角落里跑。身旁无数支冷箭飞下,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折成断枝。
“你让他们停下啊!”顾行知摇着他的身子,“让他们停下,不然,不然你也会死的!”
“来不及了……”李恒景温柔地笑了笑,这是他所能给到的最后的美好。
他看着顾行知的脸说,“我来之前……还没用饭……长晖……我饿了……”
“你帮我去买包子好不好?”李恒景闷声一咳,吐出一口黑血:“你帮我去买包子,我要肉馅的。我可以一口气吃十个,和从前一样,吃十个……”
“长晖……”李恒景知道自己快死了,“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是一个好儿子,更不是一个好丈夫,好兄弟……我这一生,合该与好字无缘。你要好好的,替我好好的,若有来世,我们还做……还做兄弟……”
话毕,李恒景猛力一推,挺身拦在了顾行知身前。箭矢接二连三地刺在他身上,他张开双臂,饶有兴味地接受着一切。
仿佛这苦痛是最后的礼沐,他感觉自己罩在圣光下,做出了这一生,他认为最自豪的决定。
场中阴风滚滚,伤死一片。
宋子瑜护在风二身前,中了一箭,此刻已瘫倒在地,痛得惨叫不止。其余众人皆有些伤,轻重不一而已。哪怕是刘汝山自己,也被戳得满是猩红,血水染透了软胄。
李恒景徐徐回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子。他用尽全力递到顾行知身前,说:“你吃……长晖……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