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知向前跪行几步,看着堂中四面八方涌来的目光,感觉身上像是插了百十来把剑。
“皇帝你看,顾三儿这是高兴糊涂了。”太后拉着风辞雪行至跟前,座上的李恒景全程不语。
太后将风二的手盖在顾行知手上,一脸温柔道:“她可是哀家的掌心宝,以后做了顾家夫人,你可得好好疼她。”
“……”
顾行知忙抽出手,慌乱解释道:“太后娘娘,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说的……说的……不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太后脸上挂着笑,可眼里却透着杀气。她拽过顾行知的衣领,将他拉近几寸,附耳细声道:“这是你爹的意思,并非哀家所愿,他要你与风二结亲,你若不肯,回头自己跟他说去。”
太后笑眯眯地抽回身,重新把风辞雪的手盖在顾行知手上。见顾行知仍有抵触,她强行按住,狠绝道:“你若不娶,哀家明日就杀了戚家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档子事,你心里有她哀家管不住,只是明面上,你不许亏待了风家。”
风辞雪静立一旁,满是尴尬地握着顾行知的手。她用眼角余光看了眼宋子瑜,见他神色落寞,似乎也并不舒心。
顾行知紧咬着牙,不知是气还是恨,要是从前,他铁定会一脚踹破这烂摊子,管他什么风二风三,他只要戚如珪一人!
可如今,他多了顾虑,太后说是爹爹的意思,这话听着不像是哄骗。自己臭名昭著,太后也不是傻子,要将风二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塞给自己,这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一定!一定!
场外的风吹得更冷了,戚如珪脸上的冰仿佛结了渣。她直直看着顾行知与风二相握的手,心里刚生出没多久的东西,又被盖了去。
她双眼通红地低下头,不敢让人看到自己的失落,这世上没有比当众看着心爱之人另娶他人更痛苦的事,哪怕戚如珪总不承认,自己心里装着顾长晖。
长晖,长晖……
戚如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吟诵着他的名字,好似这个称呼,她下一刻便要忘记一样。
她抖着肩,死抓着裤腿不松,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进碗里,积成了一片浅水洼。
她自认为不是个爱哭的人,从前在燕北,哪怕是被人那般羞辱,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她自信地认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自己落泪,可她还是失算了,在爱这件事上,底线从来都是略显多余的东西。
她多想跟从前一样,一样逞强好胜,无所畏惧,可当她看着顾行知站在那里,与另一个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女人双手紧握,她的坚强、她的原则,通通成了狗屁。
她想哭,可以无所顾忌、尽情地哭。而当她的眼泪还没流够时,身后蓦然伸出一块温暖的帕子——
“擦擦吧。”那人说,“我还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是谁在戚姐姐伤心的时候递上手帕的呢?猜对的送个大红包!
小顾:我也要大红包:)
戚姐姐:不,你不配拥有。
谢谢观看。
☆、洪流
戚如珪顺着手帕一路向前探, 见这帕子的主人,戴着半边镶金面具。
他露出的半张脸,仍透着淡淡伤痕, 戚如珪望着他那双眼,纵然她不确信, 可她知道,那是一双和哥哥一样的眼。
场中祝贺声起, 裴云拉着戚二悄悄离了场, 两人憋着话,直拐入旁边一处丹枫林, 见左右无人,裴云方开口道:“哭什么,小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爱哭。”
戚如珪含泪抬起脸,满目惊恐地看向裴云,“小……小时候?”
“我的好妹妹, 你这是哭傻了吗?”裴云摘下面具,露出整张被烧毁的脸, 这张脸, 与戚如海的脸大不相同,除了那双眼, 除了那双眼,它们装着一样的纯粹与炽烈。
“哥……哥……?”戚如珪捂住嘴,颤颤巍巍地抚向他的脸。
是哥哥吗?真的是哥哥吗?哥哥还活着吗?他还活着!
“为了一个男人,伤心流泪, 从前你也不是这样的。”戚如海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热泪盈眶道:“是哥哥无用,现在才来与你相认。虽然傅大人一直劝我少出来走动,可我……可我就是忍不住……”
“你还好吗?”裴云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发觉她比在燕北时更见瘦了,瘦了,瘦了,还带着泪,更显得这相认有多仓促。
戚如珪凝噎得半天说不上话,她有些懵,有些跟不上事情发生的步伐。当她努力说服自己眼前这个裴云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哥哥以后,她才想起回答那句“你还好吗”。
“好啊。”戚如珪抱着哥哥,泪水打湿了他整片衣裳,她将鼻涕眼泪一应抹在上面,像小时候那样撒娇道:“哥哥,我心里难过……”
“因为顾行知吗?”裴云捧着她的脸,替她擦去这茫茫的眼泪,“他若真敢负你,我就算死也不会放过那小子!”
“哥哥你不懂。”戚如珪又钻进裴云怀里,以泪洗面道:“她太好了,我……我感觉自己比不上她……”
“她?”裴云枉然,“她是谁?”
“风家二小姐。”戚如珪吧嗒吧嗒地抹着眼泪,磕磕绊绊道:“她如此貌美,又家世出挑,更深受太后喜爱,性子又那样温婉。你说她若是个寻常女子,我总还能挑出点错,可她太好了……她真的太好了……我觉得……我觉得我比不上她……我不如她……”
戚如珪一边说,一边麻木地拽着衣角。她今儿穿的还是往年的旧款,上头还打着补丁。倒不是穿不起好衣裳,是她向来不屑在这些方面用心,而现在想着风家二小姐何等光华出众、风姿盖世,戚如珪更觉得自己窘迫渺小了。
裴云哄劝道:“顾风两家的事,哥哥不懂。可你告诉哥哥,你跟顾行知,已经到了哪一步?”
戚如珪抹了抹眼泪,撩开袖口,露出半截光洁如藕的手臂。上头白白净净,不着一物。
裴云扫了一眼,没有守宫砂。
“哥哥知道了。”裴云为她拉上袖子,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兄妹二人往林中深处走,落叶飘了满天。
“你跟谁在一起,这本不该哥哥来插手。”裴云背对石壁,语气清淡,“可你要知道,顾行知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七贵里出了名的浪荡子。多少狂蜂浪蝶在他身边,不说远的,就说那个什么杜什么的,一个官妓,他也能玩上数日,你将自己托付给这样一个人,有想过后果吗?”
“长晖不是那样的人。”戚如珪抱着手,神色果决,“从前我也对他多有忌惮,可这些日子走过来,是他一路陪着我,我既然选了他,就不会后悔。”
“你是不会后悔,可他会。”裴云叹了口气,“如今顾风联姻在即,看这阵势,他也是非娶不可了。那你呢?你想过你自己吗?连你自己也说比不上风家二小姐,难不成,你要给顾行知做妾?”
“我不做妾!”戚如珪一听到“妾”字,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怒火冲天。
她晃荡着从地上站起,咬牙道:“我不做妾!我要做顾行知的妻,堂堂正正,三书六礼,大门迎进的正妻!”
“好啊,那你去啊!”裴云指向天边,神色果毅,“你去告诉太后,你要做顾行知的妻,你要嫁给顾行知!我看她是心疼你还是心疼风家女,我的好妹妹,你为何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利害?”
戚如珪淌泪不语。
“哥哥知道你这一路走得不易。”裴云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谁又走得容易呢?我容易吗?为了进蔺都,我披着贱奴的身份,终日躲在这面具的背后。阿爹终究是错养了我们,一个窝囊无用,一个成天只想着男人,戚家有我们这两个废物,大仇也不必报了,干脆就烂在蔺都城里吧,一直这么烂下去好了。”
“我没有……”戚如珪摇头,抓着裴云的袖子,哀求道:“哥哥不要丢下我……我没有成天想男人……我没有……”
“我只是一个人太害怕了,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对着月亮发呆,一个人骑马走在东西大道。那时我以为你和阿爹都不在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我一点也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厉害,我是废物,是腌臜,哥哥,不要丢下我……”
戚如珪跪了下去,狠抓住裴云的腿,一刻也不敢松开。她已经没了顾行知,不能再没了裴云,她要爱,要很多很多的爱,她要这爱,将她的空虚填满。
“傻子,哥哥不会丢下你。”裴云蹲下身,看着双眼通红的戚如珪,万分心疼道:“我为什么要丢下你呢?我欠你的太多了,能为你做的,少之又少。”
“哥哥还是那句话——”裴云抓起戚如珪的手,眸色铮亮:“顾行知若敢负你,我一定杀他满门!”
……………………
顾三儿被拉着喝了一天的酒,太后快刀乱麻,将婚期定在了七日后。边境战况吃紧,一日都等不了,顾三儿整个脑袋都是懵的。
这个新郎官来得莫名其妙,头一日还毫无风声,不知怎的,“哐当”一下砸在自己头上。
众人拉着他,千言万语尽是恭维。风家本是七贵翘楚,顾家更是军功显赫。两家联姻,那是强强联合,任凭是谁,都得上赶着巴结。
如此一来,顾行知被强拉硬拽地喝到了半夜,左靖扶他出营时,他已吐了多回,隐疾发作了五六次。
昏天黑地里,他撇开了左靖,自个儿提着未喝完的半壶酒,往戚家女营里去。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使他比往日更加白皙。他的脸因酒意蒙上一层绯红,看什么都带着叠影。
“阿珪……”顾行知酒气熏天地扑了过去,两眼无神,状如傀儡。
戚如珪难得平复,正要入寝,见顾行知这般闯了进来,心里的难过又浮了起来。
“阿珪……”顾行知倒在她身上,边喘着粗气,边说:“你放心……我……我不娶风家女……”
戚如珪小心推开他,失神道:“别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你是蕃南王最疼爱的小儿子,身份显赫,自该与风二这样的高门显贵相配,我不过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罪臣之女,以后也只配在蔺都找个不上不下的人嫁了,了此一生。”
“我不!”顾行知身子一摇,手里的酒一同洒落在地,他离了戚二的身子,看着她说,“你真甘心,我娶她?”
“她不好吗?”戚如珪冷着脸,接下来的每个字都在刺她的心,“风二多好啊,样貌出众,品性端庄,又出身名门。她这样的女子,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不会心动?你娶了她,人人都会觉着你们天造地设,宛若璧人。”
“她是很好。”顾行知抹了把脸,努力让自己清醒,“可我心里没有她,只有你,你信我。”
顾行知握住她的手,见她有缩回的意思,忙拽得更紧了。他不停地吻着戚二的手,边吻边说:“阿珪,信我,信我好不好……”
戚如珪咬住唇,只字不吐,转过头去不做回应。
顾行知把头塞进她怀里,趁着酒意,放肆嚎啕道:“要我说什么你才肯信我?我真的……真的只要你一人……我知道你总觉得我傻气,我粗笨,我不够贴心,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
顾行知把鼻涕擦在她胸口,两只粗手死死环住她的腰。戚如珪被他这么勒着,气都喘不过来。二人就这样缠了片刻,后来还是戚二主动发了话——
戚如珪说:“不是我要这样,是这烂命总是在逼我们。逼我们向前跑,向前跑,落伍的人,总是会被吞掉。”
“你在说什么?”顾行知止住情绪,一脸迷惑地看着她。
“听不懂吗?”戚如珪笑了,那笑是笑给顾行知,也是笑给自己。
一行清泪怆然滑落,月色之下,粼粼动人。
“听不懂多好啊,不知这宿命的无奈,早就缝嵌进了你我的生命之中。什么亲情啊,友情啊,爱情啊……在命数面前,这算得了什么?”
戚如珪将手覆在顾三儿的眼角上,瞅着那疤,稳声片刻,道:“看来你我,都逃不过俗世的洪流。”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几章,会有点虐小顾,集美们做好心理准备。二哈要经历一些捶打,才能长成一匹真正的狼王。
谢谢观看。
☆、求娶
“花贵人还好吗?”
李恒景杵在数十丈开外, 望着那顶青灰色营帐,神色哀伤。
旁边的连喜正打着肫儿,听到皇帝问话, 忙道:“太后吩咐了,花贵人之事, 一切听由皇帝的意思。”
“她倒是难得。”李恒景苦涩一笑,捏着东珠的手咯咯作响。
连喜见皇帝似有愤恨, 乖觉道:“勾践卧薪尝胆, 忍辱负重十载有余,方成大业。而今陛下屈身于太后, 总会等来她山穷水尽的日子。沈氏年事已高,皇帝正当壮年,所谓生老病死不等人,只要陛下好好的,还愁扳不倒太后吗?”
“你说的, 朕都懂。”李恒景微微
颔首,走下风口, “朕如今在做的, 可不就是越王勾践在做的。”
“所以陛下还差一步。”连喜看了眼那营帐,月夜之中, 长影落寞,“陛下归顺太后,必得要求得她的信任。让她看到陛下的忠心,才会相信, 陛下是真的洗心革面,归顺于她。”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李恒景叹了口气,眼中满是不舍,“可花贵人到底还是朕最爱的女人。”
“当断不断,必有后患。”连喜从袖子里递出一弯匕首,双手高奉,“陛下,还请下定决心!花贵人不能留,她肚子里的孽种,也不能留。”
……………………
“话都说给他听了?”
“都说了,按照主子娘娘的意思,该说的都说了。”
连喜虔诚跪伏在太后跟前,看她一点点抖落着香炉里的残灰。风辞雪在一旁打着下手,那双杏眼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
“李恒景这个贱货,还妄想瓮中捉鳖。”太后放下小勺,三步并作两步坐回到莲榻上。风二缓步跟了上去,温柔伏下,为她捶腿。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这次秋猎,又是禁军,又是八大营,连刘汝山的御林军都带来了。这哪是秋猎啊,哀家看是鸿门宴吧,若非阁老多留了个心眼,让风家大郎回来扛着,要不然,这天下恐怕真成了李恒景的天下了。”
“太后这是哪里的话。”连喜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卑微,“满天下的人都只认您一人,这天下,从来都是主子娘娘的天下。”
太后笑道:“嘴还挺甜,不枉哀家将你插在李恒景身边。”
“哀家要他杀了花想容,是要他代哀家享受一番这刻骨之痛。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看着心爱之人死去更痛苦的呢?跟哀家斗,李恒景还太嫩了些。”
“主子娘娘说的是。”连喜连连拜地,“主子娘娘深谋远虑,哪里是他一个蠢物能相比的。主子娘娘一早便清楚,他不可能真心归顺自己,所以顺水推舟,让他亲手处死花想容,也省去了自己动手的麻烦。”
“是这么个理儿。”太后摸了摸风二的手,发觉她手心手背凉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