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知顺手扶上杜若的细腰,眉也不抬地走了过去。戚如珪看着他身边那锦衣丽人,说:“那又是谁?”
“你不知道吗?”宋子瑜用扇指了指那杜若,说:“那可是蔺都城第一名伶,燕子楼头牌,人称玉面九尾的杜若姑娘。”
“玉面九尾?”戚如珪笑了笑,“这名号倒有趣。”
“听说她风流成性,与无数高门弟子拉扯不清。这样的女人,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宋子瑜满眼是光地看回戚如珪,说:“不过我觉着,你比她好看。”
“我哪里比得上名伶。”戚如珪低下了头,继而又望了眼渐远的杜若。她的眼中划过一道艳羡,女人比起女人,总是比不到尽头。
宋子瑜说:“听说阿珪姑娘的母亲淮阴氏,也曾是名动四方的扬州头牌。”
戚如珪哀道:“人人都说我母亲美,可她在生下我时就死了,连我也没见过她。”
“是我冒犯了。”宋子瑜将话往回拉了拉,说:“等会就要游园了,我们快些进去吧。”
两人一路无话向内走。
关阳行宫起建于怀武之始,迄今已逾百年。诸般亭台楼榭、丹楹刻桷古意葱茏,应着奇花熌灼,异草仙藤,景致尤为出众。
这样一个仙灵妙境,最是适合修养身心。也难怪怀慈帝会选在这样一个地方避问朝政,还邀着群官同赏,不至于白白浪费了这样好的春色,
今儿李恒景难得高兴,从始至终都拥着花奴,寸步不离。众人跟着怀慈一步一步往园中深处走,直到近了午时,才回到永宁殿用宴。
永宁殿正对行宫泪湖,四方户枢齐齐撑开,清风自来。群臣应着葳蕤湖光,举杯畅饮,席间氛围一派祥和。
李恒景说:“我记着,当年父皇为关阳行宫各处景致赐名时,都是些碧海青天、秋堤散雪这样的艳名儿,独独到了这湖前,留下泪湖二字,徒增了些伤感。”
座下老臣沈清禄道:“怀文帝才学深厚,亦深感儒生之艰难。传言当年怀武帝大力清剿犯上谋逆的文官谏流时,有许多人都活埋在了这湖底,故而取名为泪湖,聊表伤悼之意。”
沈清禄抬眸看了眼李恒景,见他不为所动,忙不迭离座道:“国子监之事,陛下命刑部亲斩了两位监生,已引发朝中骇意。我等文臣实在惶恐,害怕步了他们的后尘,变成这泪湖底下一具具无人问津的尸骸。”
李恒景本来心情不错,听沈清禄叽叽哇哇地又说起了国子监,心里不免烦乱。他勉强笑道:“今天说好,只观景,不议政,太公不要扫朕兴啦。”
沈清禄坚持道:“臣提议,扩收往后恩监份额,从分地远进更多有志之士,纳入国子监。”
“那朕是不需要忙其他事了吗?”李恒景放下筷子,眉角一抖,“天天就坐在殿前挑学生好了。”
“朕没杀光他们就不错了,一个个真要追责起来,可都是谋逆的大罪!”
坐在一边的顾行知听到“谋逆”二字,握紧杜若的手松泛了几分。
“恩监扩招之事,日后再谈,朕今天没这心思。”李恒景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沈清禄不甘心,准备再说点什么,结果被柳穆森和众宦官连拖带拽地扯回了座位上。
殿中一片清寂,所有人都在安静吃菜。
李恒景侧眼瞟向下头,说:“长晖今日好雅兴啊,竟带了这样的美人来行宫陪游。”
嘴直心快的刘汝山道:“一个官妓罢了,哪还……”
顾行知瞪了他一眼。
杜若微微弓身,出列行礼道:“妾身杜若,薄柳之姿不勘细看,惹各位见笑了。”
众臣齐探向殿中美人,眼中满是奇崛之色。傅临春问后头人,“热吗?”
捂着半边金丝面具的裴云摇头道:“不热。”
顾行知高声道:“她如今是我的掌心宠,我自然要时时带在身边。可论起美貌,蔺都不还有风二吗?她在蔺都一天,其他女人就都得靠边站一天,在蔺都十年,其他女人就得站十年。”
顾行知一口一个“其他女人”,眼睛不自觉看向戚如珪。李恒景看出了他的小心思,知道他口中的“其他女人”,指的就是戚家二小姐。
李恒景说:“你与戚二这兵马司正使,当得可还好?”
戚如珪听到他在说自己,忙回道:“承蒙皇帝记挂,我与顾正使,一切都好得很。”
顾行知抿唇。
戚如珪接着说:“南北司本就亲如一家,我与北司使亦情同手足。我们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保卫好我们的蔺都。”
李恒景见她这般,含着笑说:“戚二讲话,一定要这么滴水不漏吗?”
众人止住细语,目光全落在戚如珪身上。戚女深感无力,层层逼视下,只得把头压下。
“妾身昨儿经过泪湖,见有几只大鹅游在湖里,妾身觉着有趣,还想去看,陛下陪我一起好不好?”
素来少言的花贵人撒起了娇,那软绵绵的声音听得李恒景耳根跟泡在水里一样。他想也没想,一口应允道:“花奴喜欢,那咱们现在就去。”
说着就要离座,陪花想容一起去看大鹅。
群臣跟着怀慈帝一同走到泪湖边,果真见着湖中有群大鹅。那些鹅也不怯生,见有人来了,成群结队地扑棱到了水边。
花想容出列走到大鹅身前,伸手摸了一摸,回头对李恒景说:“陛下你快看,好多的鹅!”
李恒景被花想容的笑迷得神魂颠倒,哪里还有心思想什么鹅,他上前扶住花想容,温柔道:“岸边多藓,小心摔着。”
花想容抚着鹅头,笑得热烈。李恒景陪她一起抚着那鹅,众人守在身后。
也是在那一瞬间,花想容脚底一滑,“扑通”一声仰入水中。水花惊了鹅群,引动大鹅们扬翅乱飞。李恒景还没来得及呼救,见后头一群臣子被鹅群啄得鸡飞狗跳。
所有人都挤在逼窄渡口间,你推我,我推你,呼叫声一片。
慌乱中,李恒景只觉腰后一寒,有只手将自己猛推向湖中。他转过头想呼救,却被大鹅挡住了视线。
众人的叫嚷声里扯出一道刺耳的“扑通”声,群臣凝住气息,循声一探,只见皇帝直挺挺地扎进了湖里。
作者有话要说:官妓不同于勾栏瓦舍的寻常□□,大多自小就培养了较高的艺术修养,有些官妓还会专门负责陪同高官出席重大宴会,是官场交际中的重要门面。
基友读这章时问,杜若一个妓子,为何能去行宫,乃至面圣,想了下,还是在作话里稍微解释下吧~^o^
谢谢观看。
☆、抢功
则清殿前帘幔飞扬, 诵经声不止。太后端跪在佛前,手持一弯檀珠,口中念着往生咒。
风阁老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来, 连礼都来不及行,满面春风道:“启禀太后……大……大……大事不妙!”
太后半睁开眼, 扫了眼阁老,气定神闲道:“你说大事不妙, 却满脸堆笑, 看来是行宫有事发生了。”
风阁老扶了扶幞头,跪身道:“太后料事如神, 确实是行宫出了变故!怀慈帝不慎落水,连带着他那花贵人,一并掉进了泪湖。”
“泪湖?”太后微微一凝,没想到宋氏兄弟憋了这么多天,就憋出了这一招。
那泪湖她是知道的, 早在怀武帝时就有了。里头埋着的都是些身家清白的文官,宋氏兄弟武将出身, 何故要选在泪湖动手?
风阁老瞅着太后若有深思, 侃侃道:“臣还打听来,说起初是花贵人自己要去看大鹅的。臣也纳闷了, 泪湖中原先是不养鹅的,怎么这两天,多了这么些个鹅出来。”
太后点了点头,急忙问道:“那皇帝现在如何?”
“被傅侍郎给救了。”风阁老眼见太后面色一凛, 声音逐渐低切:“不过看那样子,像是受到了大惊吓。皇帝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落了个水,吓得床都不敢下了。”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松了口气。
“好什么?”风阁老一头雾水,“太后难道不希望皇帝……”
“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全天下就哀家嫌疑最大。”太后站起身,抬头看了眼金灿灿的佛像,阿弥陀佛道:“哀家让宋氏兄弟出手,一是为了检验他们的忠心,二也是挫杀一下怀慈帝的戾气,这里头可不包括他死。”
“罪过啊……”太后低下头,心有不忿:“罪过。”
………………
半时辰前,关阳行宫。
李恒景翻滚在水里,沉沉起起,起起沉沉。
他抓住花奴的袖子,一起冲岸上人呼救。众臣中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和新岁宴时一模一样。
后来还是顾行知实在看不下去了,连衣服也不脱,齐头扎进了湖中。
春寒料峭,泪湖水激得他浑身颤抖。他奋力朝二人游去,配合着傅临春等人,一起将他们拖回了岸口。
傅临春见怀慈帝意识昏沉,一个箭步冲上去替他按压胸口。李恒景经由片刻后醒来,见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傅临春,还以为是他救了自己,冲他笑了一笑。
顾行知在旁边拧着衣。
傅临春关怀道:“陛下落水,臣万分揪心!如今看陛下没有大碍,臣也就放心了。”
刘汝山看着傅临春这虚与委蛇的样子,对旁边人歪唧着说,“刚也没见他有多着急啊?”
顾行知横了他一眼。
众臣拥呼着傅临春与李恒景等人一起往殿中赶,李恒景刚从水里爬出来,连路都走不稳,须得好几个人扶着,方能勉强直立。
戚如珪看着褪去的人潮,说:“被抢功了?”
顾行知闷头拧着衣服上的水,并不想说话,只道:“不后悔。”
“这么大度?”戚如珪递上一块干帕子,“擦擦吧,头发上全是水。”
顾行知推开了帕子:“不需要。”
“那行吧。”戚如珪见他不领情,也不跟他假客气了,她说:“你别告诉我,你是为着和他的兄弟情义才救他的,虚伪的面孔我见多了,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情义可言。”
“那你和宋子瑜呢?”顾行知抬起眸,露出一对刀一般的眼睛,“也是逢场作戏吗?”
“我和他不同。”戚如珪收起帕子,笑意甜美,“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那你赶紧去找你那世上最好的男子吧,别赖我这儿了。”顾行知脱下湿衣,露出半身精壮肌肉。
顾行知自打被哥哥们说胖了以后,心里一直有个结。这些日子他一直苦练身形,如今已恢复到与蕃南时一样。整块腹部的线条干净利落,上下没一块赘肉。加之他本就手长脚长,配上副好身形,更显得刀削斧劈状的俊朗。
戚如珪大方看着,也不避讳,只说:“身材不错,杜若姑娘有福。”
“你也可以有啊。”顾行知勾起坏笑,“看你想不想了。”
戚如珪说:“这嘴怕是开过光。”
“开没开过,亲一亲就知道。”顾行知挺着胸堵在她身前,又变成了那副洋洋散散的样子。
戚如珪望着他腰间的香囊,眉头一飞:“我刚见着傅侍郎腰上也有个香囊,式样与你这个很是相似。”
“别给我扯别的。”顾行知笑了笑,拦住她说:“到底想不想啊?”
…………………
阆中良夜,本应歌舞升平,却因着怀慈落水一事,合宫蒙上了一层阴翳,
李恒景孤身坐在榻上,连花奴都不想见了,只留傅临春一人近身伺候,群臣跪在殿外,噤若寒蝉。
李恒景说:“这次多亏了你,朕一想到坠湖时那些冷冰冰的面孔,就感念起新岁宴上的先帝。”
傅临春将安神汤搁在案头,旋身俯首道:“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这也怪不得他们。”
李恒景望着隔岸灯景,怅然若失道:“朕不怪他们,朕只是寒心。从前皇兄坐在朕这个位置上时,我总不懂他有何不喜,如今自个儿坐上来了,才觉着,这每天都像是踩在刀上,稍不留神,就有人将你撕得粉碎。”
“他们都想害朕。”李恒景叹了口气,轻轻掀开锦被。他下床握起傅临春的手,温和道:“满朝人中,只有你待朕最是忠心。”
傅临春微微一愣,解释道:“其实顾……”
“谁对朕好,朕有眼睛。”李恒景打断了他的话,转过身去,威严道:“长晖救朕,才不是为着与朕的袍泽之情。他是怕我死了,顾家从此失了靠山。从前朕待顾家也算不薄,顾重山回京,朕哪天不是大箱大箱地往他府上塞东西。他救朕,是为臣的本分,却不是为兄的情义。”
傅临春不懂他们二人出了什么嫌隙,听李恒景这么说,他也懒得再分说了。他将安神汤捧到李恒景跟前,道:“陛下还请先喝了它吧。”
李恒景看着那汤,滞了片刻,语气轻微道:“这汤若是旁人送来,朕铁定会怀疑里头有没有毒。可这汤由傅侍郎送来,朕喝着安心。”
李恒景一把接过汤药,一口将那安神汤尽数灌入腹中。
他坐回床边,看着傅临春的眼说,“有功就有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傅临春谦笑道:“臣别无所求。”
李恒景颇为玩味地看向别处,说:“难道你就不想坐李修祺的尚书之位吗?”
傅临春坦言:“想,但臣也明白,自己资质尚浅,还不足以胜任尚书之位。”
见李恒景面色犯难,傅临春提议道:“陛下若是真想嘉赏臣,不如让臣替一位朋友谋求一份官职,以后也好为陛下一同效力。”
傅临春见李恒景并无异议,轻拍了拍手,裴云应声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