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督之责?”戚如珪当头一笑, 撑桌挡在顾行知身前:“是监视之责吧?”
她拉开椅子, 委身坐了下去,手里的桃枝清香阵阵, 她却无半分品评的心思。
戚如珪说:“太后把我请回蔺都,是为了制衡你,怀慈帝把你插进兵马司,是为了制衡我, 他们都希望我们两个能咬起来,唯独你却每天都在做些奇怪的事。”
“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花儿。”戚如珪将那桃枝掷到了地上,不咸不淡地说:“你以后也不必再费这心思了。”
“我没有!”顾行知“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像只受惊的猫:“这……这不是我送的!”
“不认也罢。”
戚如珪唤来杂役,将那桃枝扫了出去。顾行知看着她冷冰冰的样子,就知她这是下定了决心要跟自己划清界限。
顾行知说:“建寰是要我监视你没错,可你扪心自问,我几时将你的言行暴露过给他?人人都觉着你我从边沙起就是一对疯犬,你咬我,我咬你,他们都等着我们再咬起来,最好咬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大内等着坐收渔利,你比我聪明,不会看不出他们的心思。”
戚如珪默然。
顾行知转过头,鹰一般的双眼里透出几分难得的温雅,他说:“我不想咬你,没意思。”
顾行知拍了拍大腿,看着戚如珪不动如山的神色,声音倏而一低,“你总说我是你的劫数,是你绕不开的命劫,可惜了,我偏偏是个不信命的。”
“我信。”
戚如珪从座上站起,目光移到了大门口。顾行知顺着往前看,不知什么时候,宋子瑜站在了外面。
“你来干嘛?”顾行知心里正烦,见到宋子瑜,顿时更烦了。他见他手里提着一应纸钱糕果,像是要去祭什么人。
宋子瑜作了一揖,温声道:“与阿珪姑娘有约,我来接她了。”
顾行知“嗙”地将刀拍到桌上,凶巴巴问:“你要去干嘛?”
戚如珪没半点好脸色,只丢下一句“管好你自己”,便匆匆忙忙地拉着宋子瑜跳上了马车。
“苦啊!”顾行知收起刀,扭头见匡野在角落里看了个全。
“你瞅瞅,我没说错吧?人家现在有祭酒大人呢,哪儿还看得上你。”
匡野嘴一歪,算是彻底死了心。
戚如珪与宋子瑜直奔城外,马车跑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到孔雀林。
这孔雀林坐落于蔺都城外的荒岭处,并无官道相交。寻常百姓没事也不会跑到这种地方,宋子瑜见戚如珪带他来孔雀林,心里装着问,又不敢多想。
戚如珪走在前头,领着他一路向深处走。枯叶踩在脚底咔咔作响,十余尺内,唯余风浪。
戚如珪说:“我进蔺都前,少不了一位老先生的帮衬。他对我有再造之恩,若没了他,恐怕我早死在了燕北。”
宋子瑜回蔺都这些天,多少听到了些戚家女的事。她在燕北吃的苦人尽皆知,宋子瑜为她伤感,也清楚这是她的私事,如果她自己不说,他绝不会去问。
“我告诉你他的名字,你一定也知道。那位老先生名叫史文澜,正是前朝受宠的史太公。”
戚如珪缓步走着,终在一块无字碑前停下了脚步。这碑建得潦草,连位置都是歪的,斜插在土里,随意得很。
宋子瑜放下手中的香果纸钱,问:“所以他葬在这儿?”
“不。”戚如珪将那些东西一一摆好,言语平淡道:“是他女儿葬在这儿。”
戚如珪对着那碑跪了一跪,既是跪那素不相识的史家女,也是跪那死去的史太公。
她没忘,没忘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太公帮了她,她没忘,没忘是太公舍了性命,替自己换来踏入蔺都的机遇。
风愈浓了,戚如珪满头青丝被吹得迎空乱舞。宋子瑜静静守在身后,听她一点一点说:“太公死得不值,他若是知道自己拼了命也要塞进蔺都的人,如今没了报仇雪恨的心,一定会气得死不瞑目。”
宋子瑜柔声说:“不会,他若是知道你放下了恨,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真的吗?”戚女回望了宋子瑜一眼,由低向高看,宋子瑜仿若一尊神邸。她说:“我虽与太公相处不久,可他对我,却是万里挑一的好。”
“这是上天的眷顾。”宋子瑜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拉起戚家女,“没有人会陪你走完所有的路,一个人走了,还会有另一个人补上。”
“所以祭酒大人是那个补上师父的人吗?”戚如珪满眼真挚,那目色真切,看得宋子瑜脸颊发烫,“实不相瞒,大人很像我一位故人。”
戚如珪捋了捋鬓边碎发,环上身旁一棵空心柏:“我第一次见到大人,就觉得你和他很像,可是,你们又不完全相同……他且是我相伴多年的竹马,可惜人走得早,看着先生,我总是会想起他。”
戚如珪说着,眼泪不受控地流了出来。宋子瑜忙递上帕子,神色如暖阳般动人。
“听你这么说,我不知该欢喜还是该难过。我感念这张好皮囊,让我有幸能与阿珪姑娘的旧相识有几分相似,可这张皮又总让姑娘想起不开心的事,心里觉着,还不如不长这样的好。”
“你别这么说。”戚如珪泪光泛泛,“是我对不住他,也是我无用。进蔺都的路,是他们用血肉之躯一寸一寸为我铺开的,我不能为他们洗刷冤屈,还每天自得其乐,终是如同这棵空心柏,没一点儿实心。”
“祭酒大人,你可有什么字?”
两人走上无字碑旁的矮坡,不想后头竟连着一整片山水。天色澄净如洗,新燕踏着苍翠,袅袅掠过云梢。连它们也知道该朝蔺都飞去,那是大辽最华美绚烂的都城,也是这世上最风云莫测之地。
宋子瑜陪她站在这开阔视野前,眸色微微一喑,说:“我身为庶出,取字不能从宋家族谱,二十岁那年,恩师沈清禄保举我去国子监,取了个新字,汉卿。”
“那我以后就叫你汉卿,可好?”戚如珪破涕一笑,这一笑,将宋子瑜本就不牢靠的防线瞬间击垮。
他自小到大在这蔺都城里,因为庶出身份,遭到其他七贵子弟的排挤。纵有才学傍身,可多少人心里压根瞧不上他。富公子哥儿们喝酒玩闹,都不爱叫上宋子瑜,加之他性子本就沉闷,不善言辞,所以没什么朋友。
如今却不同了……
戚如珪是第一个主动想要靠近自己的人。
宋子瑜能感觉得到,她从未因庶出身份对自己有过一丝厌嫌,他们第一次在宫中相见,她从身后走来,那是怎样一幕难忘的绝色。
天与地间,只剩下了自己与她。他看着戚女向他走来,竟有些明白,原来这世上真有所谓的一眼万年。
……………………
两人日近夜暮,稀稀拉拉往回赶。
与宋子瑜说了一下午的话,此时的她有些困乏。马车晃荡在路上,颠得人想吐,戚如珪紧抓着牖,努力维持住清醒。
宋子瑜见她哈欠连天,说:“等到了我再叫你。”
听到这句话,戚如珪才肯放心睡去。她微仰在座上,任由鼻腔内发出嘤嘤的轻呼声,宋子瑜侧耳听着,倒觉得她有几分可爱。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南司署门前。
宋子瑜推了推戚如珪,见她睡得死,一动也不动,只得托手将她抱下马车。
这戚如珪身板削瘦,掂在手里像片羽毛。宋子瑜极力克制着与她的身距,横抱已属唐突之举,切不可再乱了心智,做出些有违情理的事。
正下到一半,顾行知从门后冒了出来。见两人下午出去了一趟,现下都抱在了一起,心里的火“腾”一声就蹿了起来。
“宋子瑜,你这个色胚!”
顾行知抬步上前,看了眼戚如珪。见她软塌塌地倒在宋家哥哥怀里,睡得那样酣畅,想来也是心甘情愿往人身上扑了。
真是水性杨花。
顾行知往上一掐,推醒了她,他说:“你装什么装?”
戚如珪慵慵醒来,本想反驳,见自己正靠在汉卿身上,索性顺嘴道:“我们走,汉卿。”
“汉卿?”顾行知皱眉,扬刀拦住二人去路,“你们连字都叫上了?才见着几面?怎么也没听你叫我一声长晖?”
宋子瑜闻到了空气中的淡淡敌意,他说:“并非有意冒犯阿珪姑娘,是我见她睡得沉,不愿惊扰了她。”
戚如珪冲他一笑,扭头对顾行知道:“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的事,与你无关。”
“无关就无关,我还懒得管呢。”顾行知收起刀,决绝道:“不就是个伴儿吗?跟谁没有似的。”
顾行知话音刚落,一辆马车便飞速突到跟前。轻纱粉幔后,露出一张红扑扑的俏脸。那美人对顾行知说:“快来呢,就差官人你了。”
………………
顾行知满脸是笑地上了马车,却在坐下的那一刻,整张脸青了一片。
那美人正要往顾行知身上靠,岂料他身子一斜,歪头问:“话说像姐姐这样的,一晚上得多少钱呐?”
那美人摇了摇香扇,媚眼如丝道:“我乃燕子楼头牌,寻常官人要我,少说也得这个数。”
她伸出五根手指,望着顾行知那俊朗非凡的脸,又打量了番他那修长身形,缩回手道:“可弟弟若是想要,姐姐我白送。”
顾行知扔过五锭银子,笑嘻嘻道:“那哪儿成啊,我总不能占姐姐的便宜。你过几天陪我去个地儿,陪个酒就成。”
“可惜呐。”那美人蛮不甘心看了顾行知一眼,雪腮微颤,“弟弟真不想做点其他事吗?”
美人一边说,一边撩起下摆,露出那对白花花的大腿来。
顾行知望着那满帘春色,无一丝冲动,他撇开话题问:“姐姐叫啥名儿?”
“杜若。”女子自知顾行知无意,忙打住扇,放下了裙边。
“杜若……”顾行知颔首,“这个名字好啊。”
“怎么好?”美人横眼看着他,一对美目秋波滚滚,像是要生吞了他。
“我说你好,你就是好。”顾行知把屁股往里挪了挪,低喃道:“谁还没有个伴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溺水
顾行知这几日过得洒脱, 白天去沙场练剑,晚上回府打拳。左靖见他酒也少喝了,成天把时辰排得满满当当的, 像是在避着什么人。
府上时不时来一位妙龄女子,与顾行知说说闲话, 但从不过夜,待两三个时辰便走。左靖估摸着, 主子这是有新欢了, 那戚家女那头,也该消停一阵了。
临出发去行宫的前一夜, 顾行知在庭中舞拳,正打得鲜汗淋漓,左靖领着傅临春走了进来。
顾行知与傅临春往来不睦,刚回蔺都时,他俩还因为些琐事打了一架。顾行知赏了傅临春两巴掌, 傅临春记着,也没想着要他还。现下笑盈盈地找上门来, 看样子, 是揣着什么事。
顾行知接过左靖的汗巾,胡乱抹了把脸, 坐回到六角亭中。他也不请那傅临春坐,只让他干站着,消磨消磨他的锐气。
傅临春照旧不急,慢声细语地说:“深夜打扰, 还望顾将军不要介怀。”
“有话就说。”顾行知抿了口茶,面色萧索。
傅临春自顾自坐下,拿出一卷案宗:“我审理国子监一案时,得到些风声,有些问题想不明白,想来问问顾将军。”
顾行知看着那卷宗上血淋淋的指印,微怵道:“什么问题?”
傅临春说:“康王氏死前,曾一口咬定是蕃南王从暗地支持了他,所以他们才敢巡街发放无字真诀,羞辱当今圣上。不知顾将……”
“胡说八道!”顾行知摔下茶杯,怒不可遏:“我爹的为人摆在那里,断不会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这要是追究起来,可是谋逆的大罪,傅侍郎,说话可得小心些脑袋!”
傅临春从容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一定与你父亲有关。也可能是康王氏受了旁的什么人的委托,才临时起意,咬住顾家不放。”
“还能是谁?可不就只有太后?”顾行知挥拳抡到了石桌上,坐在另一头的傅临春跟着颤了一下,“国子监闹事,太后高兴着呢,巴不得看皇帝下不来台,她想不到李建寰能快刀乱麻地平息了,故而反手一招,借力打力挑拨起我家来。”
“既然你都知道,那有些东西就不用我多说了。”傅临春站起身,收起卷宗,幽然出了亭,“底下人都封了口,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往外说。”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顾行知喊住了他,月下的傅侍郎格外出尘。
傅临春拾笑道:“以后总归有麻烦你的地方,人情先欠着。”
他没给顾行知更多探问的机会,转眼消失在了门后。
………………
去行宫路上,顾行知一直在思索着傅临春的话。
与其说他不愿相信爹爹与国子监扯上关系,更不如说,他不敢相信。
顾家世代功高,也是李家三代天皇以来,最被忌惮的七贵。就像左靖从前说的那样,大内明面儿上捧着顾家,可都巴不得顾家哪次上了前线,就再也不要回来。顾家人都死绝了才好,蕃南军权旁落无人,就只有回到大内的口袋。
可若爹爹真有那谋反之心,那为何自己之前一点儿也没察觉呢?他日日在府中和两位哥哥喝茶练功,不像是在筹谋算计的样子。
更何况,顾家向来不屑于这些权斗心计。他们是真血真汗的斗士,是大辽钉在蕃南的一只豹眼,没有人敢质疑龙虎军的赤诚,哪怕顾行知自己。
想着想着,浩荡仪队已行知关阳行宫正门前。群臣依次而入,顾行知跟在后面,满脸忧思。
杜若见他似有心事,从后拉住他的手说,“既来之,则安之,这行宫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杜若拉着他一路小跑进偏门,不远处的戚如珪与宋子瑜从拐角处走进,两人有说有笑,眉眼交流分外亲昵。
两对人相碰于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