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长恭正要回她,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戚如珪循声望去,见顾行知阴魂不散地走了过来。
今日的顾行知心情也不错,全身裹着身玄色劲装,英姿飒爽。他头顶乌金冠,脚踏皂青靴,配着一派精壮身骨,凝在风中,如松如竹。
尉迟长恭虽没见过他,却也隐约猜得到他就是大内新封的兵马司北司正使,这事儿今早他刚从领事函那儿知道,还没来得及告诉戚如珪。
戚如珪将花别在身后,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她说:“你来做什么?”
顾行知嘴角一扬,半露的小虎牙闪闪发光。他揖道:“听闻戚家姐姐喜任新官,特来庆贺一声。”
戚如珪摊开手上的伤,哂笑了两声,道:“你哪次来找我有好事?”
顾行知扫了眼那伤口,过了这么些天,戚如珪手心那道疤已愈了大半,只留下一条浅浅红印。他不知为何,心跟着也放宽了些,只抱刀说:“这花你喜欢吗?”
戚如珪一愣,“你送的?”
顾行知看了眼后头,嗔道:“我听左靖说,女孩子家都喜欢花。”
“我不喜欢。”戚如珪将花扔在地上,转身朝里走。
顾行知知道她不愿领情,也不气,尉迟长恭见状行礼道:“属下参见顾正使。”
戚如珪停下了脚步。
顾行知说:“哎呀,你看我都快忘了说正事儿了,来这儿呢,是想告诉戚家姐姐,从今往后你我就是兵马司的同寅了。你南我北,你我一同进退,也好熟络熟络感情。”
“感情?”戚如珪瞳孔一聚,转过身说:“我与顾正使可没什么感情。”
顾行知道:“别这么凶嘛,以后总归是要在同一处办公的,总不能张口就掐架吧?”
戚如珪细眉一凛,“什么意思?”
尉迟长恭忙解释道:“北司署建得比南司要早五六年,年前受了场大水,不堪经受,连着几间老房都冲塌了。工部忙着为先帝设陵,迟迟未拨人来修,李尚书吩咐了,南北两司暂且并到一处办公,等北司署修好了,再搬回去。”
正说着,驮着资材的马车队伍哐当哐当地在南司门前停了下来。带头是个壮男,名叫匡野,浓眉大眼,身形健硕。
他见着顾行知,行礼道:“顾正使,现在就往里搬吗?”
顾行知点头:“搬。”
众人一个接着一个抬着箱子进门去。
戚如珪说:“无耻。”
顾行知一惊,“我怎么又无耻了?”
戚如珪瞪了眼他,说:“你就是无耻!”
顾行知看了看尉迟长恭,又看了看副使匡野,扁嘴道:“我冤啊。”
………………
顾行知上任第一天,闲得发慌。他将兜里的糖摆成一圈,然后中间放支毫笔,笔头一转,转到哪颗糖,他就吃哪糖,吃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两三颗。
顾行知打眼看着对面的戚如珪,看她正和尉迟长恭埋头议论着上元节夜巡的事,他横嘴说:“吃糖不?”
两人毫不理睬。
顾行知尴尬地缩回手,自个儿觉着发慌,跑到门外买了两斤炒米,他吧唧吧唧地吃着,看着戏折儿,借此打发时间。
顾行知一看入迷,笑得就有些大声。戚如珪正和尉迟长恭说着公事,突地闻见顾行知嘎嘎大叫,她只得放下笔,离了座,走到顾行知面前,将他手里的戏折儿一把扯到了地上。
顾行知说:“你干嘛呢?”
戚如珪叉腰道:“顾正使这是把兵马司当戏园子了吗?又是糖果,又是点心的,要不要再给你叫个唱曲儿的?”
顾行知放下二郎腿:“也可以啊,不过我更想听你唱。”
“你——!!!”
戚如珪一脚踩在戏折子上,后头的尉迟长恭忙起身道:“二位正使息怒,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戚如珪讽道:“跟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顾行知摸了摸眼下的疤,反嘴说:“你也不必装腔作势,谁不清楚,这南司署上下所有人都在说你是个花瓶。我寻思着你也做不了什么实事,干脆学我得了,吃吃糖喝喝茶,岂不快活。”
戚如珪以拳撑桌,气得不轻:“龙虎军少尉就只有这摸鱼划水的觉悟吗?既然要摸鱼划水,又何必来兵马司,在府里多陪陪顾家老爷子不好吗?”
顾行知略有些憾色:“我爹爹待不了几天,蕃南六郡出了些乱子,他不日就得出京。这不听说兵马司近日新来了位美娇娘吗?这样漂亮的女人,顾府可没有。”
顾行知往她身边靠了靠,当着尉迟长恭的面,抚上了她的脸颊。戚如珪不喜脂粉,那脸上却透着比脂粉还诱人的红晕。
她欲推开顾行知的爪子,岂料这顾三手劲儿大得很,只用三两根手指就将她的下巴钳得一动也不能动,戚女整半张脸都被他捏得发酸。
顾行知将嘴凑过去,戚如珪向后一撤,闻鼻尖飘满糖果香:“这儿还有人呢……”
“无妨。”顾行知伸了伸舌头,□□暗涌。
尉迟长恭别过头,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但见两人就快要对上时,顾正使突然虎头一转,抬手将戚正使头上的小花儿给摘了下来。
顾行知说:“粘头发上了。”
戚如珪羞得暴跳,搓手说:“你逗我?!”
顾行知将那花儿放在鼻前,闻了闻,说:“我逗你什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别老想着那些莺燕缱绻的事。”
戚如珪憋得满脸通红,“谁要跟你莺燕缱绻?!你……你……你当真是不可理喻!”
“喏,我可没说要和你莺燕缱绻,是你自己要给自己找鞋穿的。”顾行知举着那花儿,笑了一笑,道:“真香。”
………………
蔺都上元夜,缛彩分地,繁光缀天[1]。
大街小巷都亮起了花绘彩灯,更有燃灯祭斗者,将福诗写在笼布上,以祈祝岁暮平安。
戚如珪领着尉迟长恭骑马走在八大城门间的民道上,挨个审查出入关口。顾行知和匡野跟在后面,沿街看着花灯上的诗,兴趣斐然。
上元灯会,民流冗杂,这种时候最是容易引发治安动乱。兵马司自酉时起就调遣了数百号人守在八大城门巡查出入百姓,戚如珪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在一旁审着,遇到可疑的,就扒上去盘查个仔细,宁可要人觉着大都路府不近人情,也不放过一只苍蝇。
上头抓得严,苦的是下头人。那赵卯自打被戚如珪教训了一番以后,心中一直含着恨。今日上元灯会,他本约着回家陪守妻儿一同过节,后来怎知戚如珪如此上纲上线,一个灯会,守得比四海来朝的国宴还严。
这一守,就守到了子时。赵卯放衙时,街上已没了什么人。
他提着两斤酱鸭往家走,半道见着尉迟长恭正在路边摊吃酒,索性陪着他一道坐了下来。
尉迟长恭碰着杯说:“新正使不是个好应付的。”
赵卯点了点头,深表同感。至今他嘴里还一股子抹布味呢,赵卯一想便觉得惊悚。
他说:“是我们低估了人家,看看人家今天这雷厉风行的样子,这做派,倒还真有将门之女的风范。”
尉迟长恭说:“你甘心让一个女人呼来喝去?”
赵卯摔下杯子,骂骂咧咧道:“我怎会甘心?不过我不甘心也没用,她就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还说要找我家里人麻烦,我能怎么样?”
尉迟长恭语气暧昧:“正面蛮上我们肯定拗不过人家,我们得找个什么由头,让她觉着兵马司正使没那么好当,自己退下来,这才能解你我的困局。”
赵卯埋头叹气说:“可是有什么事情会让她知难而退呢?今儿这样人多手杂的场面她都不怕。”
尉迟长恭眨了眨眼,压低声音说:“那得要□□,才能乱了她阵脚。”
见赵卯一脸疑色,尉迟长恭忙道:“上元节过后,国子监就该着手准备春闱开考的相关事宜了。我听说他们的祭酒年前就在外游历,想是没个三五月也回不来。如今国子监由监丞许之蘅代管,他是个有心气儿的,平时就不大喜欢那位祭酒。因着新岁政变,监生分成了两派,一派跟着许之蘅,一派装聋作哑,不发声。你也知道这群学生,笔杆子凶起来可以杀人,这几日我看着许之蘅总带着他们在东西市分发邸报,我打听过了,全是私印的。”
“上头就不管管?”赵卯捡了颗花生米放进嘴里,皱眉说:“私印邸报可是大罪。”
尉迟长恭说:“上头都在巴结新帝呢,六部二十四府的眼睛全在怀慈帝身上,哪有功夫管这群学生。当官的尾巴都大,觉着这群学生闹不成气候。你说如果他们闹成了气候,引发了动乱,这——归谁管呢?”
赵卯心眼实诚道:“自然是归兵马司管。”
尉迟长恭微微一笑,扔了几个铜板在桌上,伸了伸懒腰:“这顿我请了。”
赵卯忙让他收起,客气道:“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请,我请……”
尉迟长恭正要推让,听得赵卯走近一步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着,尉迟兄更适合做正使。”
尉迟长恭挤了挤眉,提摆下了桌。
作者有话要说:[1]:语出卢照邻《十五夜观灯》,原句是“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文中做了细微改动。
谢谢观看。
☆、四绝
戚如珪放衙后,并没着急回去。她回南司署的军需库中核查了一遍,确认今日调出的各项兵甲用数归还无误后,方锁了门,往家里赶。
顾行知打着哈欠坐在门边等她,见戚如珪出来,赶紧从石阶上弹了起来。他晃着手里的兔子灯说:“回家啊?”
戚如珪没理他,牵着马往前走。
顾行知把灯举到她面前,兴奋道:“呐!送你的!”
戚如珪白了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这一天到晚,不是花儿就是灯的,到底想干嘛?”
顾行知摸了摸脑袋,默了半天,搓手道:“其实……其实我是想说,之前去你家中,我不是故意想去羞辱你的。毕竟我也不知道,那徐祥会在那里。我见他唤你阿珪,心中不服,就……就忍不住朝你……朝你动了怒。”
“不服?”戚如珪停下步子,回头看着顾行知:“你有什么不服?阿珪只是个称呼,你可以叫,徐祥可以叫,天下男人都可以叫,只要我愿意,谁都可以叫我阿珪。”
顾行知小脸一沉,略有些不悦:“那你在边沙十六营,对我就完全只是一时兴起吗?”
戚如珪点头说:“没错,就是一时兴起。”她默了片刻,又道:“是不是你们男人都觉得,伤害造成了,道个歉,赔个礼,送个花,敬个酒,这伤害就不叫伤害了?我这胸口至今还有你送我的那一刀,疤还没褪,你要看吗?”
顾行知耸下头,面色更青了。
戚如珪拉住向前走的马驹,说:“我该说你幼稚呢,还是蠢呢?”
“你什么意思?”顾行知抬起眸,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
他本就比戚如珪要高,现下站在阶上,看她须得微低着头。两人中间是琐碎的灯色,零散在风中,断断又续续。
戚如珪说:“我上任南司正使不久,你就来了北司。用脚想一想,都知道是衡王的意思。哦不,现在该改口了,该尊称一声陛下。陛下派你来兵马司就是为了监视我,而你还想着跟我做朋友,顾行知,你多大了?幼稚不幼稚?”
“我十六,过了新岁就十七了。”顾行知挺起胸,一脸斗志昂扬:“我才不幼稚呢!我在龙虎军待了八年,从八岁起就开始跟着爹爹行军打仗。从前在营中,人都说我比我爹年轻时厉害,没有人说过我幼稚!”
“既然不是幼稚,那就是蠢了。”戚如珪翻身上了马,正襟道:“你是不知道捧杀两个字怎么写吗?”
顾行知陷入沉默。
戚如珪提了提袖子,说:“来,姐姐教你,所谓捧杀,就是将你举在高处,表面上捧你夸你,实则另有心思。就说前几日顾老将军回京,我听蔺都许多人在说,新帝为了迎接他,在顾府门口安排了长长的仪队。这就是捧杀,懂吗?也就你这个二傻子看不出来,还以为新帝皇恩浩荡,忙着给他磕头呢。”
“建寰不是这种人。”顾行知摇了摇头,反嘴道:“你是在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
戚如珪牵起马绳,垂眉一笑。
“你可以讨厌我,可以记恨我,可你不能污蔑建寰,他是除了家人之外对我最好的人。”顾行知拽住戚如珪的马绳,脖子伸得老长。
戚如珪放言道:“那你就好好听你兄弟的话,安心做我的对手吧,你本是我命中劫数,既是劫数,就该离得远远的才是。”
戚如珪话一说完,便抬手挥鞭,策马而去。顾行知看着戚如珪一溜烟远去的背影,心中满不是滋味。
他将那兔子灯甩手扔到一旁,正想回府打拳发泄,见不远处树下似乎有人在偷窥。
他“嗯”了一声,迅步探去,那黑影消失得极快,只在地上留下一个香囊。
………………
傅临春夜半回府,裴云房中的灯还没熄。他敲了敲门,听里头半天没有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冲冲闯了进去。
然而等他踏进房中,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不知所措起来。这裴云此刻正半身素裸,半趴在浴桶边痴睡。
他虽脸上伤痕累累,可身子却白得像块刚出水的嫩豆腐。湿发掺着木角香贴在脸颊上,房中满是激荡的水雾。
傅临春鬼使神差地走近了两步,轻轻将手放在他身上。触及身体的那一刻,火石电光轰然爆裂。傅临春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一种盗窃般的快感悄然升起。
裴云腆脸翻了个身,惊得傅临春忙缩回了手。他替裴云关好窗,又吹灭了两盏灯,走了出去。
该死,自己怎么可以做这种有违道义的事!
傅临春舀起半瓢水浇在脸上,试图扑灭心中浪火。四方有风吹进,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清凉。应着皎洁月色,他忍不住又偷看了一眼。
只见那裴云仍在睡着,他扎在雾气里,神态安详。傅临春想起他们在地室初遇时,他也是这样的安然神色,身佩花香,清风徐来。
他一眼选中了他。
傅临春很难去形容那种微妙,就像两颗莫名吸引的尘埃,注定要凝聚在一起一样。
他慢吞吞地往房里走,身后的裴云猛地睁开眼,直送他到目光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