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太后还挂着笑。
“母亲……朕……朕……”怀德帝气息奄奄,面如枯叶。
“好皇帝,新岁宴才刚开始,你得要坐住。”太后轻拍了拍他的手,在“坐住”两字上格外加重了些语气。
怀德帝面色一松,放弃了反抗,只垂头说:“母亲就这样不肯放过朕吗?”
太后脸上带着妥帖笑意,眼里却满是寒气。她说:“皇帝糊涂了,你我mǔ_zǐ情深,也已相伴过了四十多载新岁。你看今年新岁宴,哀家特意为皇帝备了南府曲艺,这里头的人儿可都是哀家一个个精挑细选过的,皇帝一定会喜欢。”
怀德帝低头不语。
场中歌舞散尽,南府丽人们鱼贯而入。她们各个身姿窈窕,气质出众,一看就知是些上乘极品。
座下徐祥忘了在戚如珪那儿的痛,此时看着佳丽们垂涎不已。
顾行知隔着霭霭人堆看向戚如珪,她正举着空酒杯发呆,手上包着伤。
衡王看着顾行知,甚是玩味儿,他玩笑道:“喜欢就上,光看有啥用。”
顾行知忙撇开眼光,说:“我可不喜欢她,人家现在恨死我了,说是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呢。”
“那也是你自讨苦吃。”衡王嘻嘻笑着,看了眼戚家女说:“你说你闲的没事跑人家里去干嘛,去就去了,也不会好好说话,非要上门骂她一顿,玩大了吧?害得人家又添了伤。”
顾行知辩解道:“又不是我弄伤她的,是她自己要伤她自己的。”
衡王自知两人火气都大的很,也不往下说了。
席间议声如沸,话题不禁转到了蔺都七贵身上。
衡王瞧着说:“本王寻思今年人难得到齐,怎么今天感觉,还是少了许多人呢?”
“哪里许多人?”顾行知斜过身,看了眼戚如珪,说:“不就少了我爹他们,还有谁。”
“宋家。”衡王呷了口酒,神色泰然:“宋家三兄弟,今天就来了俩,还都是从渝东、淮西特意赶回来的宋思诚与宋思礼两兄弟,常驻在蔺都的那个……那个谁……”
“宋子瑜。”顾行知递上话茬。
““对,那个宋子瑜怎么没来?”衡王拍了拍脑瓜子,闷闷道:“本王这记性,怎么越来越差了。”
顾行知说:“人家哪有心思理会这些皇家俗礼,二十岁出头做了国子监祭酒,打小的蔺都神童,与众不同,听说他年前就推了新岁宴,带着一群门生游山玩水去了。”
衡王嘴角一沉,说:“你说本王怎么就没这么好的才学呢?听说那些有才学的,哄起女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呵,女人……”顾行知忍不住又看了眼戚如珪,惊觉她也在看着自己。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爆破,顾行知一怵,败下阵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接下来没有虐女主了,往后让我们一起进入狗男人打脸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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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杀
南府歌舞娉婷,众臣都看得精神头十足。
太后打眼看着怀德帝,见他略有平复,这悬着的心也跟着宽泛了几分。
到了群臣出恭小憩、禁卫换班的交迭空隙,柳穆森对怀德帝说:“陛下该用药了。”
没等怀德帝回应,柳穆森便挥了挥手,派人端上药来。
怀德帝艰难地抬起头,瞅着那送药的小吏,瞳孔微亮:“咱们……咱们是不是见过?”
太后瞪了眼柳穆森,柳穆森忙把头低了下去。
那小吏不卑不亢说:“两年前,皇帝御驾亲征,途径江宁,曾对贱民行过恩赏。”
怀德帝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铨。”那人神色尤为平静,一点儿也不像第一次进大内的样子。
怀德帝喃喃说:“朕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你不是在江宁做杂耍吗,怎么进宫来了?”
陈铨笑了笑,捧上药碗说:“承蒙傅侍郎抬爱,将我呈到了御前,贱民这才有机会,见着皇上。”
座下傅临春对怀德帝仰脸笑了笑。
“皇上,快喝药吧,不然等会就凉了。”柳穆森努嘴催促,后头的小春生摇头晃脑,四处探头望着,像在找什么人。
“瞎看什么?!”柳穆森压着嗓子道:“不知道你这眼睛是不能瞎看的吗?”
小春生缩着脑袋,声音就像蚊子叫,他说:“不敢了。”
柳穆森说:“她今天没来,你不用看了。”
小春生的脸黯了几分。
“我可得提醒你一句,别给师父我惹事。今儿在场的都是主子,得罪谁都没好果子吃。”柳穆森冲春生好一通斥责,春生委屈,默默忍着。
旁边的怀德帝已用完了药,正将碗放回陈铨手上。说时迟那时快,陈铨一个箭步上前,袖间银光突现。
短匕顺着陈铨直插向怀德帝胸口,太后猛地一惊,向后扑开。
怀德帝哪里会想到这陈铨会御前行刺,吓得随即呆在了正座上。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刀光吓得哇哇四蹿,众命妇女眷一应蜷到男人身后,殿中一片混乱。
“大胆!竟敢御前行刺!你不想活了吗?!”
太后扶着怀德帝,匕首就在眉前。
陈铨拿着匕首,邪然一笑,道:“狗皇帝!我今天就要杀你!”
说罢,匕首横落直下,就在众人以为怀德帝就要惨遭其手时,一道迅影从座上腾起。
那影子急步上前,从后一脚将陈铨踹翻在地,众人大呼,只有顾行知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戚如珪。
她忍着伤,像头小狮子似的匍在陈铨身前。为着今日新岁宴,她用温澜送的新布裁了身新衣。同样是深红打底的素裳,心口简单缝着几朵小花儿,除此之外,别无他饰。
那陈铨见碍事者是个女人,杀心狂起,他对着戚如珪的脸便是好一通挥砍,每一刀都只有咫尺之距!
顾行知刚要起身,身旁的衡王将他拉回席中。
“禁军呢?御林军呢?八大营的人都去哪儿了?!”太后朝着满殿人嘶吼,却没一个人回她。众臣子都躲得远远的,即便是本就与自己无关的,也都在极力避免遭受牵连。
柳穆森看向傅临春,发现他也被吓得不轻,显然陈铨刺杀之事,在他意料之外。
“太后莫慌!大家都先别轻举妄动!”风念柏提刀冲上前,同戚如珪站到一起。
怀德帝惊颤道:“你我无仇无怨,你为何要杀我?”
陈铨握紧匕首,狰狞道:“两年前你途经江宁,看中一位民妇,掳进了宫。你可知那人是我发妻?你在明知她已婚配的情况下还要强取豪夺,将她占为己有,不是狗皇帝还能是什么?!”
陈铨嘴上说着,脚底的步子越来越紧凑。戚如珪两手空空,连把刀也没有,心里虚得很。倒是顾行知看她很是凶悍,气势不输陈铨。
怀德帝无奈道:“我当真不知她已婚嫁……这件事,当初还是母亲做主……”
太后别过了脸。
“狗皇帝,满口胡诌!你以为我会信你?!”陈铨牙关一紧,匕首腾空落了下去。
怀德帝往后一仰,匕首被风念柏一剑抵住,戚如珪趁机回身,又给了陈铨两脚,御林军与兵马司的人这才涌进殿。
“哀家要你们有何用?!”太后几近疯迷。
刘汝山跪在地上,大汗淋漓道:“正值交班之际,下头人都在换牌更衣,卑职救驾来迟,自知罪孽深重,还请太后恕罪!”
柳穆森看向傅临春的脸更青了。
太后指着满殿文武百官,厉色道:“看看你们一个个缩头缩脑的样子,一个刺客,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哀家平日里待各位也算不薄,竟不想是养了一群饭桶,关键时刻竟指不上任何一个人!!!”
太后气得不轻,满大殿的人耳根子都有些刺痛。衡王与顾行知全俯在地上,相看一眼,神色微妙。
太后说:“衡王!你平日里不是最是敬爱你的皇兄吗?怎么大难当前,你就成死人了?”
衡王打着太极说:“回禀太后,本王原是想出手的,无奈有人已经上了,本王想着,人一多就容易添乱,所以才没有出手。”
太后正要骂回去,怀德帝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这样的局面还止得住吗?”太后一屁股坐回到席上,瞪着陈铨,道:“是你们一个个要逼哀家的,现在就怪不得哀家心狠了!”
太后大袍一挥,示意御林军钳住陈铨。宦官们提着杀猪椅摆进殿中,连带着各式仵作剖尸的针凿刀具一应入场。
“这是要做什么?”顾行知问向旁边衡王。
衡王眉头紧皱,微声道:“看这阵势,怕是要当庭分尸。”
“当庭分尸?!”顾行知面色一骇,吓得半天都说不出话。纵然他顾行知出生入死过多回,可这活人分尸的场面,他可从来都没见过。
“来人!给哀家扒光这刁民!即刻开膛破肚!”太后满眼血红,状如猛禽,她望着底下乱臣,疯魔道:“今日新岁大宴,理应百官同庆,不如就来一场人血盛宴,众爱卿一人一盏人肉,如何啊?”
众人被太后吓得哭嚎连天,个别胆小的官家女眷,直接晕了过去。
怀德帝咳声渐起,想要劝阻太后,却被风阁老死死按在席上,难以动弹。
“母亲素来诚心礼佛,今日怎会动如此杀心?”怀德帝喘声连连,面色逐渐衰败。
太后道:“杀!”
宦官们七手八脚开始动手。
“快!快杀!”太后将凤冠摘下,扔到了地上,说:“谁第一个剜下他的肉,这凤冠,哀家就赐给谁!”
“快杀!”
殿内哗声四起,血水淋透一整块花毯。空气中荡满生肉腥气,配着陈铨尖利的惨叫声,众臣子吓得捂住了眼耳口鼻。
“疯了!都疯了!”
怀德帝痛声呜呼,看着已经失去理智的太后,气血上涌。
众宦官手起刀落,争相做着那第一个剜肉的人。戚如珪蒙住眼,不忍去看那血腥,却闻耳边“扑通”一声,她睁眼一看,见怀德帝四肢僵直,痴痴滚下了阶。
群臣戛然静下。
……………………
廊下晚风宁和,暮色勾人。这样的好景致,却没一个人驻足细赏。
众臣子齐跪在廊外候着,怀德帝被抬进去了两三个时辰,太医院忙进忙出,连踹气的机会都没有。众人看着这动静,就知怀德帝这次犯病不轻,心中都在盘算着以后。
太后孤坐在榻前,枯灯照得她面色昏黄,满是浮肿。怀德帝睁开眼,气息尚在,涩涩道:“母亲……朕这个皇帝已尽力了……”
太后将众太医遣退,殿中只留彼此二人,她说:“皇帝不要多想,如今这个时候,你绝不能死。”
怀德帝绝望道:“昔有罽宾王获一鸾鸟,欲使其鸣,其不鸣也。有人告诉罽宾王,何不悬镜照之,鸾鸟见镜中同类,哀响中霄,一奋而绝……[1]”
“母亲,有时朕觉得,朕就是那只“欲使其鸣”的鸾鸟。”怀德帝满怀伤感,泪水连襟。
“母亲今日在新岁宴上发落的陈铨,便是镜中同类。朕见他被钳在地上,被人活生生地割肉、剜肉,便仿佛看到了自己。”怀德帝气息越来越弱,大有油尽灯枯之势。
殿外细风吹进,将他满头蓬发吹得更加散乱。怀德帝伸出半只手,凝在空中,道:“朕何尝不是那只可悲的鸾鸟,母亲要让朕叫,朕必得叫,母亲不让朕叫,朕就不能叫。若是母亲哪天动了杀心,要取朕的肉,朕便是那陈铨,任母亲宰割!”
太后无言。
“朕是人!”怀德帝挺起身,音容颤抖:“朕是个活生生的人!母亲可曾知道,儿子在这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没有一天是真的被当做是一个人来对待!”
怀德帝闭上了眼,鼻口大口大口呼着气。
“只有洛贵人把我当人看……只有她……真心待我……”怀德帝眼里划过一丝柔情,他半倚在床上,歪头道:“可这唯一的……唯一的一点儿温存,母亲竟也要赶尽杀绝……朕……朕……”
皇帝指尖飞颤,紧抓太后的手使劲地摇。清风拨起帘帐,铺开一地寒凉。
太后平静道:“洛贵人心存歹念,试图加害天子,死不足惜。”
怀德帝吭哧一声,歪过头去。
“她私自替皇帝安排诊见宫外大夫,怎么,是觉着哀家替皇上安排的御医不够好吗?还是说,她觉着哀家的药里有问题,要来帮你平反?!”太后眸底一寒,推开怀德帝的手,嚷声道:“皇帝的身子只能由哀家来管,任他是谁,也阻碍不了哀家!”
怀德帝泪已流空,他说:“朕知道那药膳有毒,只是毒量极少,须严密克控。母亲用这样的慢毒,也是为了方便掐好日子让朕死。”
太后见彼此脸皮已彻底撕破,也懒得装下去了,她坦言道:“不错,哀家就是要你的命握在哀家手里。哀家要你晚些死,这每次的药量就循次减少,哀家要你早些死,每次的药量就加足加猛。你坐在了龙座上又怎样?连死都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还有什么资格与哀家争?”
“争?”怀德帝愤愤一笑,含泪悲叹道:“朕从未想过与你争什么,朕只想做一个人,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怀德帝说完这句话,胸口老血如柱喷出。血花溅满小半边墙,将整个大殿衬得诡色迷离。
“朕这一生……从未做过一回……一回主……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力……无力……如今朕……朕只剩这最后一口气……母亲……母亲就容朕……朕做一回主吧,让朕安心……安……心去也。”
怀德帝话一说完,全身都像失了力气一般,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