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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行知待在营里打拳,将怒火全都发泄在那些沙包上。左靖看他打了一个多时辰都没脱手,心里也跟着犯愁。
他端了碗醒酒汤进营,说:“将军,认个错吧。”
顾行知放下拳,心不在焉道:“认错?我有何错?”
左靖说:“将军认错,不是为着戚家女,而是为着衡王殿下。”
顾行知说:“有何区别?”
“区别很大。”左靖一脸忠恳:“属下追随将军多年,知道将军最是重情。今日将军当众羞辱了戚家女,让衡王下不来台,若戚家女真出了事,他是要第一个受责的,将军应该不想衡王殿下受此牵连,所以属下提议,将军主动低头,尽快平息此事,回了蔺都,也算皆大欢喜。”
“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你让我如何抹得开面子去和风家人道歉。”
顾行知一想到风念柏那张阴气沉沉的脸,心里满是抵触。
“谁说是风家人?”左靖眸色微亮,如暗夜孤星,“是戚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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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行知在风家军营前踌躇了许久,最后猛一咬牙,端着热汤走了进去。
戚如珪被人细心地照料着,现下已恢复了大半。只是没松快多久,见顾行知走了进来,这刚落地的心又提了起来。
顾行知说:“还没死呢?”
戚如珪往角落里一缩,说:“你都没死,我怎会舍得让自己死?”
“那刚在外头,是谁把脑袋自个儿放在我刀上的?”顾行知抚襟坐下,眼皮跳了下,说:“刀剑无眼,不怕真伤着自己?”
戚如珪见顾行知靠了过来,往角落里又缩了几寸。
“这么怕我?”顾行知看她浑身都在发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调侃道:“在边沙的时候,那般狐媚主动,上赶着爬到男人身上去,怎么几天没见,就这般冰清玉洁了。”
“你身上的香味儿,我可一直记挂着呢。”
顾行知附耳细语,往她身上嗅了嗅。热气顺着后领口一路滑下,戚如珪微微一颤,全身上下一片酥麻。
“离我远点。”她满眼厌绝,把头转过去,不愿多看顾行知一眼。
顾行知收起笑,将汤碗放在桌上,说:“喏,这是本将军赏你的,快点喝,喝完了我好去向衡王复命。”
“衡王才懒得管你。”戚如珪鄙了一眼,看着那汤,冷言道:“是你自己想来求原谅吧?怕我回京告你状?我偏不喝。”
“没毒。”顾行知拿起碗,吹了吹,递到她身前。
尽管被戚如珪看穿了小心思,但顾行知也不急,左靖说得没错,他现在低声下气,全是为了衡王。往深了说,也是为了顾家。万一戚如珪回京就此事在太后面前大做文章,保不齐连带着顾家都得受些折损。
到了那时候,可不仅仅是小打小闹那样简单了。
戚如珪直盯着营帐,一声也不吭,顾行知就这么拿碗等着她,等了许久,见戚如珪不为所动,顾行知暗叹了口气,“哐”一声放下碗,转身就走。
“我该做的都做了。”顾行知出营便看见左靖,“她不领情,我也没办法。”
左靖说:“将军尽力就好。”
顾行知走到一边,说:“这娘们儿难哄得很,明明是她弄死了我这么多弟兄在先,现在还得要我给她道歉,我也是忒无能,被这么一个女人折腾得七上八下,你看看我这背上、手上,全都是汗。”
顾行知擦了擦手,脱下长袍,与左靖慢吞吞往回走:“话说衡王之前提到的杂耍艺人的事,你怎么看?”
左靖说:“属下觉得,还是不要掺和为妙。”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顾行知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将军刚从边沙回京,身上背着边沙近万将士的血债,在怀德帝没有正经发落前,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地好。”
“是啊,错是我犯的,皇帝老儿要打要杀,我受着便是。”顾行知望着星穹,满心患得患失道:“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把我一个人塞回了蔺都,独自去面对这样多的明枪暗箭。论为人处世,大哥二哥比我稳重得多,选他们在蔺都,怎么的也比选我强吧?”
“将军言重了。”左靖看着顾行知的眼睛,坦诚道:“顾老将军那是重视将军,所以才让将军回蔺都做顾家的排头兵。蕃南多战,每逢上阵前夕都不知下次还能不能平安归来。大内虽敬着顾家的军功,却巴不得顾家全死在前线。这样蕃南军权也不必争了,顺理成章就回到了大内手里。”
“顾老将军难啊!”左靖砸吧砸吧嘴,说:“他岂会不知蔺都凶险,可跟战事连年的蕃南比起来,蔺都已经是天上人间了。”
“是这么个理儿。”顾行知点点头,拍了拍左靖的肩:“还好有你陪我。”
左靖被这突如其来的感激说得有些害羞,他木讷一笑,道:“属下追随将军多年,从将军六岁起就跟着将军,从不觉得苦。”
顾行知一脸欣慰:“良禽折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你这样好的近侍,跟着我,着实屈才了。”
“将军……”
“早点休息。”顾行知在营口停了步子,正要进营,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对左靖说:“你再替我去看看她,别又出了什么岔子。”
“谁?”
“戚如珪。”顾行知眸底一黯,垂下布帘。
“属下遵命。”
左靖目送顾行知进营后,拔腿就往风家营里去。
待他进营时,戚如珪已经睡去。桌上放着个碗,里头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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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贱籍,你就不是戚家公子了,戚家那些恩恩怨怨就成了前尘旧梦,你,当真想好了?”
老翁在戚如海留下红指印的前一刻,横手拦下了他。
戚如海眼里没了血色,只剩无尽的冷,他悬着手,说:“想好了。”
老翁缓缓把手松开,知他心意已决,无意再多说什么。
戚如海迅速将指印戳在那纸上,不曾犹豫半刻。屋外风雪乍停,晴光一点点透出云岚,投在地上,斑斑点点。
“戚……”老翁顿了顿,说:“现在该叫你裴云。”
戚如海点点头,摸着脸上的伤,黯然道:“也不知我那妹妹现在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她都认不出你了。”老翁一语道破其中心酸:“你记住,你现在是裴云,从今往后,你只为你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戚如海低下了头,拽着那玉,反复吟诵道:“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活……”
老翁将窗枢推起,日头照亮一整间屋。
远方钟声回响,又到一年立春。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终于要入京了,男女主相爱相杀正式拉开帷幕!狗男人,你会后悔的 : )
戏精作话我本人,谢谢观看!
☆、杖刑
戚如珪等人晚了半天入京,浩荡人马行至宫门口时,天色近晚。
她踩在一块大理石板上,身前古城一览无余。
其实自己在蔺都也曾待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陪阿爹去了燕北,就再也没回来过了。时隔多年,重返故地,戚如珪心中不胜感慨。
风念柏打马而过,见她正仰面思索,提醒道:“依照规矩,回了京,先得去面圣。等面完了圣,再去见太后。他们是你今后在这儿立足的根本,个中轻重,希望你能清楚。”
戚如珪敛起思绪,点了点头,跟上了风念柏。
风念柏领着她,一路直奔垂拱殿外。适逢怀德帝刚用完药膳,戚如珪进殿时,扑鼻便是一阵猛烈药味,呛得她眼泪直流。
她抬眼一看,见上头金座上,正坐着位面容枯槁的男子。他年似不惑,一身龙袍松松垮垮,枯发只用一根金簪插着,形销意颓,精气全无。
风念柏跪下身,提声道:“微臣参见陛下。”
戚如珪跟着跪了下去。
座上男人“嗯”了一声,眼也不睁,只痴痴道:“你回来了……”
他抬了抬眼皮,看着戚如珪说:“你就是戚泓的女儿?”
“回陛下,正是在下。”戚如珪叩下头,不敢去看怀德帝的眼睛。
时下已至立春,殿中并不算冷,可戚如珪总觉得湿,说不上哪儿难受。
风念柏说:“应太后的意思,微臣将她带回来了。”
怀德帝说:“抬起头,让朕看看。”
戚如珪微微支起脸,正眼对上怀德帝双眸,一脸惶色。
“戚泓把你在燕北“豢养”得极好。”怀德帝清咳了两声,捂胸道:“不仅人出落得这般标致,行事做派也跟你父亲一样,无法无天!”
怀德帝的声音骤然提亮,吓得戚如珪膝盖一软,忙俯下身去:“家父畏罪自戕,罪不可逭,只是其中疑点重重,郝城一战定另有隐情,还望陛下明查!”
怀德帝抚须道:“只有郝城这些?”
戚如珪汗流如瀑:“边沙……边沙一事……实属臣女无奈之举……”
“无奈?”怀德帝面色一愠,将擦了痰的软绢儿扔到她身前,沉声道:“你一句无奈,就打算抹平边沙近万将士的人命?!”
怀德帝越说越是激动,整个身子随着椅子晃动起来。旁边的柳穆森柳公公急忙递上一杯茶,怀德帝闷了半口,想了片刻,自行开解道:“也罢,这事儿也怪顾三那小子无能,竟放任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年轻误事啊……”
戚如珪缄口不言。
“带她退下。”怀德帝挥了挥手,又对柳穆森说:“把顾行知叫来。”
这柳穆森做了十多年内侍监总管,早已修炼成了人精儿。他虽只从旁听了几句,可也知道怀德帝为何不敢动戚如珪。
说到底,他还是畏惧太后,要不人家千辛万苦从燕北请回来的人,被你这么三言两语给发落了,那这蔺都,恐怕就真要变天咯。
柳穆森乖乖跑去传了旨,末几,顾行知与衡王入殿。
顾行知进殿时,戚如珪正要出去,两人在门槛处擦肩掠过,空气中炸满无形的电光。
“戚姑娘,以后你就是蔺都人了。”风念柏带着她往外走,手中玉扳指摘了又取,取了又摘。
戚如珪说:“是不是还得见太后?”
风念柏笑道:“是的了。”
两人正准备往太后宫里去,却见刘尚宫领着两个小婢远远走了过来。
刘尚宫俯首道:“太后有旨,戚家女入京,无须另行参见,届时新岁宴上,再见不迟。”
风念柏拂了拂袖,看了眼戚家女,说:“也好,我们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戚二也累了。”
两人又往宫外走。
“你初至蔺都,想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不如与我一道回风府,我那儿空房多,你去了,也好与我夫人做个伴。”风念柏徐徐走在前头,神色温柔。
晚风吹动寥寥鬓发,将戚如珪显得更是娇柔。她迎在风口,穿着最素净的衣裳,一脸春光。
“多谢长使。”戚如珪嘴角上扬,感激道:“长使一路拼死相护,如今到了蔺都,还对我这般细心,这份恩情,我戚如珪来日必报。”
风念柏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我本就只是奉命行事,做好分内差事罢了,谈不上什么恩情不恩情。”
“蔺都只会比燕北更加凶险。”风念柏神色逐渐严肃,他望向身后丛丛宫阙,感叹道:“戚姑娘,往后还请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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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风夹着碎絮,扬得四处迷乱一片。行刑的官吏掸了掸身上的灰,抬手砸下一通闷棍。
顾行知啐掉口中血沫,咬牙忍着,皇帝老儿殿审了半日,到头来还是赏了自己五十大棍。
不过也好,挨了这顿罚,顾行知心里才会好受些。
边沙伤死近万,他难辞其咎。孙黎仗着有郝城的军功,免遭其刑,这所有的罪责全由他一人担了下来。大棍一下下砸在身上,每砸一下,顾行知对戚如珪的恨便多上一层。
这宫里的棍子可都是真金火炼淬出来的,寻常人只怕连十棍子都受不住,顾行知强撑完四十棍仍气息犹在,已超出常人之极限。
众官吏正打着,小太监春生忽然瞥见宫墙下荡来一顶辇。
香辇荡着芳步,翩翩行至众人跟前。这时春生才看清辇中的人,她一身宫装华美,身未出辇,可贵气已然摄住场中众人。
“风……风……风二小姐……”
掌事的柳穆森一怔,迎了上去,轻手轻脚将那丽人扶下车辇。
“什么风把您从太后那儿给吹来了?太后她老人家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行,还麻烦您贵步亲临。”
听到这里,小春生心里才有了点眉目。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风家二小姐,风辞雪。
因常年在太后跟前养着,风二小姐在这宫里也是一等一尊贵的人物,哪怕是怀德帝见了,也是堪当亲女儿一般来疼,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细想间,风二已踱至顾行知跟前,她看着满头大汗的顾行知,皱了皱眉,说:“他就是顾行知?”
“是。”春生口快,比柳穆森早一步答了上去。
“柳总管,顾家三郎的身份你不是不知道。”风辞雪径直往前走着,看也没看一眼春生:“他是蕃南王最疼爱的儿子,你若是真把他怎么样了,就不怕蕃南王找你麻烦?”
“微臣只是奉命行事。”柳穆森跪下身,连带着后头一排太监都齐身跪了下去。
“何况……”风辞雪停下脚步,朱唇轻启,“何况,顾家与我风家情谊匪浅。你们就这样发落了他,来日……就怕你们没有来日了。”
“微臣不敢!”柳穆森忙向身后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松开顾行知身上的锁链。
风辞雪款款道:“这些东西原不该是我来教的,只是太后她老人家隔着这么远都能闻着血腥气儿,实在难受,只能派我来瞧一瞧。”
说着,风辞雪坐回到辇中,道:“太后近日静心礼佛,闻不得血光煞气,柳总管,杖责顾行知一事,往后再议。”
风辞雪姗姗走远,春生过了许久,才从那惊艳中缓过神来。
柳穆森说:“看明白了吗?这个皇帝当得可真是憋屈。”
小春生哪里懂这些,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风家二小姐风姿绰约的模样。
往日里,他鲜少有机会见着后宫女眷,更别说是这样天仙下凡般的人。也难怪怀德帝偏疼,独独赐了她“幽梅含香”的封号,她就是太后心尖尖儿上一株旷世奇梅,世上没人能配得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