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他双腿一折,跪倒在地。
包子应声落地,滚了一滚,恰好滚到了顾行知脚边。
……………………
暮色艳如啼血,合宫寂若无人。
太医署的人出出进进,进进出出,空气中满是血腥气与草药香。
董成瑞自打出事后便没停过手,他不停往返于各个安置受伤官员的偏阁,直至深夜,才得空踏进千秋殿。
“据太医署整合,此次共伤亡一百一十二余人。其中重伤十九人,轻伤六十三人,其余人侥幸无碍,只留了些皮外小伤。而重伤人中,六部九人,法司二人,鸿胪寺二人……”
“够了。”太后揉了揉暴突的太阳穴,示意董成瑞停下汇报。
旁边的风阁老递上热茶,却被太后一手推开,“二小姐如何了?”
“劳太后挂心,风二小姐未曾受伤,只是受了些惊。”
太后松了口气。
“哀家早该防着李恒景!”太后悔不当初,“哀家怎么就没将他圈在宫里,如此,他也不会跟条疯狗似的到处咬人!”
“此时边境动乱,蔺都朝局又猝然受挫。哀家身系旧疾,也只能勉强支撑,李恒景这个孬种,要死为何还要拉上这么多人?!留下这一地残破,最后还得我们替他收场!”
太后越说越激动,胸口老血又涌了上来。她忙夺过阁老的茶,猛灌了一口,闷头坐了许久,才恢复了些气力。
阁老道:“太后要保重身子。”
“保重身子?!”太后望了望这接天连地的暗夜,悲怆道:“国之将灭,大辽已走向末路穷途。哀家再保重身子,这万丈高殿,也摆脱不了坍塌命数。”
“太后……”
“去吧。”太后撇了撇手,“代哀家去看看风二,如今她还尚未入门,便成了顾家的弃妇,是哀家辜负了她……”
“那这婚——”阁老面露犹豫。
“还成什么婚?”太后自讽般地笑了笑,隐痛的胸口更见痛了:“不嫁了不嫁了,就这样吧,就这样,烂在那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李恒景死前这场戏,差点写哭了,好丢脸qwq
谢谢观看。
☆、远征
顾行知取了纱布, 盖在右手臂上。他问太医署讨了两味药,待外头看不出有何受伤迹象后,才进了戚二的房。
此时的戚二被安置在偏阁, 身边还躺着其他受伤女官。顾行知见她并无大碍,只说了一句:“出来。”
两人踱到了偏僻处。
顾行知未等戚二站定身, 豁而张开双臂,狠狠将她揽入怀中。
戚二已习惯了他的热情, 她抱住他说:“不怕人看见?”
顾三儿猛吸着她身上的味道, 沉醉道:“好些日子没见,想你了。”
戚二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面色寡淡。顾行知松开怀中人,望着她一脸愁色,不禁问:“你怎么了?”
“我……”戚二吞吐不止:“我只是觉得,近来发生了太多事,多到让我以为, 自己活得不够真切。”
“什么意思?”
“长晖。”戚二抬起头,决定将酝酿了许久的话说出来, “我问你, 如果没有怀慈帝这一遭,你是不是, 就真的要娶风二?”
“怎么可能?!”
他见戚如珪似有怀疑,进一步道:“若是没有他跳出来,我也早做好了誓死不从的准备。在我的设想里,我要逃婚!我要带上你一起!我们一起逃去蕃南!蕃南不行, 还有别处,所谓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地,逃出去,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
“怎么了?”顾行知拉起她的手,摸着冰冰凉的,他忍不住为她呵气。
戚二缩了一缩,独自坐到廊下:“你还是喜欢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我这么想有错吗?”顾行知略有不服,“我想和你在一起,有什么错?”
“没有错。”戚二叹了口气。
“那你为什么还闷闷不乐?”顾行知蹲下身子,颇为疼惜地摸了摸戚二的小脸。多日不见,她更瘦了。
戚如珪说:“你父亲为着你的亲事,已病倒在床。蕃南六郡,如今只靠你二哥一人苦苦支撑。往小了说,这是你顾家的事,我本不该操那份闲心,大不了自私到底,与你做一对避世鸳鸯,悠哉乐哉。可顾风联姻,至始至终都不是两家的事啊,它关乎国祚,关乎黎民,关乎边郡每一位战士的性命。我们如今在这里,谈情说爱,高歌对饮,殊不知,这样的欢愉,都是别人用一具具尸体换回来的。”
顾行知不语。
“我已经错过一回了。”戚如珪低下眸子,眼中悲伤如湿墨般渲染不尽:“想当初我为了逃出边沙,放火烧死了那么多人。我总是在安慰自己,这是自保之举,这是人之常情,换做是谁在那样的绝境里,都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可我又在想,难道……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或许,或许可以不要死那么多人?或许,不要牵连上那些无辜将士,他们又何错之有呢?仅仅是为了世家的恩怨,就要牺牲那么多人。太公教我辨朝局,施权术,从来就不是为了瞒天过海,杀人诛心,我们这些随命奔波的人,走到最后,一直在做的不就是守住本心吗?”
“本心?”顾行知拽起拳头,”何为本心?”
“情爱终可灭,赤子难再寻。”戚二站起身,目光坚毅:“你本该是忠臣良将,不应困守在这情爱泡沫里。”
“蕃南比我更需要你。”戚二单膝伏地,行了一揖:“我愿送君千里,待你戎装归来,共赏风光霁月,山河万里。”
………………
风二难得醒来,宋子瑜已在门外守了一夜。伺候的婢子见他面色惨白,多次提出让他回去休息,而他不肯,扬言要见到二小姐醒了,才肯回去。
这一等,便是四五个时辰。当风二扶门而出时,刚好与他撞了个满怀。
两人皆有些脸红。
风二遣退了宫人,将宋子瑜带到一旁。
见到风二气色红润,无甚大碍,宋家哥儿心里的石头,也稳稳落了地。
“大人为何在此?”风二看向别处,黯然伤神道:“这本不是见面的好时机。”
“我担心你。”宋子瑜挤了个笑,为了等她,他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伤。现下伤口血渍早已凝固,他察觉不出痛。
“现在大家都在看我笑话吧?”风二秀眉一蹙,愁上心头:“我的处境如此尴尬,说是弃妇也不为过。你见哪家新人,未过门便草草断了婚礼的,这不上不下的姿态,怕是没人看得起我了。”
“二小姐无须这般自轻。”宋子瑜扶住身后的柱子,涩涩开口:“二小姐姿容绝世,温婉贤良,你仍是大辽最无瑕的存在。”
“无瑕?”风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她取下凤冠,拔下金钗,如释重负道:“大人可知,为着这份无瑕,婉君做了多少退步。”
“我多想做一个不那么无瑕的女子。”风二略有艳羡地看着远处,恰逢晨光初显,秋风泛泛,朦胧曙色中,她看着像朵刚出水的芙蕖。
“就像戚二那样,痛快地哭,随心地笑,大人可看到她在顾三儿面前的样子了吗?那样的无所顾忌,那样的肆意洒脱,好像婉君怎么也做不到……”
宋子瑜哑然。
“我是被折了翅的金丝雀,负责漂亮,负责好看,负责将大辽最美丽辉煌的一面呈给世人。姑母从前总对我说,我不仅是为自己而活,也是为这天下万民而活。从前我不懂,姑母为何总给我戴高帽,现在我懂了,世人需要一只这样的金丝雀,一只漂亮的、完美的金丝雀。人们看着这样的金丝雀,会说,看,我们的国度多么地美好,我们的王朝,多么地鼎盛。这是金丝雀的宿命,也是我风辞雪的宿命,我的一生,都和大辽捆在了一起,我这一生,不配为自己而活。”
“婉君……”宋子瑜如鲠在喉。
“大人,你听懂了吗?”风二回过头,看着宋子瑜一脸茫然,清声道:“从前是婉君不懂事,妄想一些本不该有的东西。这世上,总还是有更值得大人真心托付的女子,以后没什么事,我们还是别见面了,大人别为了我,扰了自己一世清名。”
风二盈盈一拜,袅袅往宋子瑜身后走。光影铺了一路,穿在两人之间,撒下一串斑斓。
“二小姐这是怎么了?”白鹭远远凑了上来,看着风辞雪红通通的双眼,关怀道:“怎么好端端的,哭了?”
“没哭呢。”风二抹了抹眼角,回看了一眼宋子瑜,微笑道:“走吧,去看看姑母。”
…………………
戚二的话,顾行知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想到最后,头都要炸了,他带上左靖一起,哥俩儿坐在宫人道上,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夜酒。
“我越来越不懂女人的心思了。”顾行知捧着脑袋,醉意昏沉:“别人都巴不得跟心上人在一起,为什么,她还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外推?她就不怕,不怕我死在蕃南吗?前线那样吃紧,我万一真死了,她有什么好处?”
“那三哥儿怕死吗?”左靖碰了碰杯:“将军怕去蕃南吗?”
“你想听实话?”顾行知看了左靖一眼,痴痴笑了笑:“没认识戚二之前,我不怕,哪怕要我时时待在炮火里,我也来去无牵挂。可如今,有了戚二,我是怕死的,我怕我死了,便再也没人能哄她了,她脾气那样拧,这世上有几个男人受得了她。”
“我知道爹爹们在蕃南难过,我在蔺都,又何尝舒心过?兵部每日的战报就贴在门前,那无尽的伤亡名单,一眼看不到头。大辽是一头将死的巨兽,太后努力维持着它的秩序,可实际上,它从外到内已溃烂不堪。它的脆弱显而易见,关外的金寇稍一用力,便可将整个王朝推翻重整。”
“辽,不可成金。”顾行知抿了口酒,“辽就是辽,它从前是辽,往后,也只能是辽。我在这片土地上生,也将在这片土地上死,它只会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辽!”
左靖随他起身,两人对着悬月,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嗟叹。
“我的好三哥儿,你变了。”左靖说:“你从前从来不会想这些。”
“这不好吗?”顾行知枉然:“我们都是被推着向前的人。”
“将军如今使我陌生,我总觉得,在将军身上错过了些什么。好像庭前那一夜挺拔的树苗,恍惚间,就大不相同了。”
左靖说着,目光不受控制地恍了一下,身前男子一脸沉静,脸还是那张脸,而上头的稚气,一扫全无。
月光仿佛柔纱般降在顾行知身上,将他眉目一点点摊开,还带着寸缕的深情。他的眸珠自带琥珀色,暗夜之下,溢彩流光。
“或许戚二说得没错。我自该往边关去,愿以军功做聘礼!”
顾行知直起身,以酒浇面,灌顶醍醐。
快雪时晴随声出鞘,粼粼刀光中,少年酣畅起舞。
刀尖在石面上划出火光,乱舞的虚影分外绵长。暴雷顷刻炸开,扯出瓢泼雨势。
大雨自城巅散落,纷纷扬扬如厚重绸纱。顾行知横刀挥砍,眼底微烬重燃成火——
这笔直的刀尖直插雨幕,快马在生嘶。
笼中的金雀挥断羽翅;剔骨的弃犬铁爪铮铮;九重天上的金龙饮恨而去;生于清流的娇花泣血凋零。
沉重的命途啊,你可听到逃荒者的呐喊?
逃出去!
逃出去!
逃出这糜烂阴谲的城池!
你我不再受樊笼所囿,
你我不再受烂命纠缠,
逃出去!
逃出去!
逃出这血雨滂沱的乱世!
逃出这,
摇摇欲坠的,
破!烂!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小小感慨一下,不知不觉,《狗咬狗》已走过了三分之二。下卷紧随其后,以后还是每天晚六点更新。
《狗咬狗》从创作初期起,主题就只有三个字:逃出去。
无论是一开始戚二逃出边沙,还是小顾在上卷结尾“逃出”蔺都,他们都在做着各自的抗争。
诚然从创作者角度来说,《狗咬狗》对新人作者十分不利。我选择了一个最不讨喜、最有难度的题材——权谋,还是群像,还多线叙事。
谢谢各位。
谢谢一路陪着的人。
是你们让我看见原来除了自己,还有人跟我一样,喜欢这个故事。
芥川龙之介曾说,“可是,我依然要想。寂寞百年身,哪怕只有一位读者,能手捧我的书,在他的心扉前,尽管依微渺茫,却能呈现出一片海市蜃楼。”
希望《狗咬狗》能是各位的海市蜃楼。
让我们在这里共续,这未尽的悲欢。
☆、晚阳
裴云打开药盒, 小心翼翼地替傅临春上着药。粉白色的乳膏像毛毛虫,糊得傅临春心痒。
他挪近几寸,斜眼看着裴云, 逗趣道:“你不去看看你妹妹,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裴云憨憨地说:“已经看过了, 她没什么大碍。倒是你,受了惊, 皮破了好些地方, 看着让人心疼。”
“那你妹妹若是也受了伤,你心疼她多一点, 还是心疼我多一点?”傅临春勾起裴云两三缕碎发,眼里闪着暧、昧的光。
“这种话没意思。”裴云停下手,“听着多小家子气。”
“我就是个小家子气的人。”傅临春不依不饶,“你说嘛,我和你妹妹, 你心疼谁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