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分傲然得意,“这次我竭尽诚意,花了大功夫,总算请他出山做了一把落霞式七弦琴,今日特意带了来,赠与公主,只希望能让公主在闲暇时解解闷。”方长弈不再言语,目光若有似无掠了眼末席,屏风后的影子尤为静默。随着慕容熙的命令,即刻有随从将七弦琴呈上大殿中央,另外还有人送了缀彩缨的竹笛到他面前。王后一脸欣慰的喜色:“棠儿小时候的确喜爱弹琴,对音律颇有天赋,如今虽然生疏了,有好琴为伴,想必也能短时间熟悉起来,五皇子真是费心了。”苏棠面无表情望着眼前那把琴,心头没有一丝波澜。谁说她喜欢弹琴这几天学礼仪的时候,也被迫逼着练琴,勉强学通了一首小调,整个人痛苦难当。慕容熙得到王后的肯定,更是欣悦,眼神指了指那竹笛道:“轻尘居士还说,在下这把笛子的音色与琴甚为相合,见它名月夜,便为七弦琴取名霜晓。”苏棠不满地皱起眉头,月夜,霜晓,这一琴一笛的名字听上去就成双成对,相互应和,送给她是个什么意思慕容熙又直直看向她:“今日丝竹管弦皆备,公主不若趁此时机,试试看这琴趁不趁手”斜对面一直沉默不言的苏玄修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大殿后方是吹拉弹奏的乐师们,一曲宁月刚刚好演奏完毕,气氛陷入短暂的安静。斜抱箜篌的琴女低眉垂眸,静默片刻,柔荑轻轻拂动丝弦,流丽的音色从指尖流淌出来,是春宴的起手调子。拨弦声如珠似玉,曲意轻松,清越悠扬。王后对苏棠笑着道:“是呀,棠儿。这首春宴倒也很简单,你合着曲子随意弹几句,没关系的。”轻松愉悦的曲调此时跟催命符似的,吵的苏棠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地跳。七弦琴是修身养性的必修课,像春宴这种入门级的曲子,换做哪家高门贵女或世家公子,基本上都是信手拈来的。但苏棠实在觉得无趣,当时随意学了首不成形的小调,就扔到一边了。她不喜欢。更窝火的是,这首曲子添了花之后,曲意变得繁复华丽,慢慢衍生出琴笛和鸣的变奏,如今晚宴正是奏的这一版。曲调先是低缓悠扬,掺入笛声后如鸿雁来宾,缥缈悠然,随即合入琴声,彼此似游离又似相互低诉,有几分情意缠绵的意思。因此,也常常是由最心意相通的人来担任琴笛的演奏。苏棠捏紧了琉璃杯子,这慕容熙分明就是故意的,怎么这么喜欢强人所难呢箜篌的前调已经起了,渐入佳境,随即萧、琵琶等也若有若无应和了进去。慕容熙笑道:“请了。”说罢,横笛于胸前,清亮圆润的笛声盘旋而起,仿若拨云散雾般明朗,听得众人皆是眼前一亮,不禁感叹五皇子竟如此深藏不露。苏棠攥紧了纱裙,如今的她骑虎难下,随手弹几句的事,拒了人家显得太小气,而且整首曲子都要砸成一锅稀粥,场面会十分难看,不拒的话自己弹得磕磕绊绊,必然丢丑。其实苏棠并不介意在弹琴这种事上丢脸,人各有所长,她有自己拿得出手的东西,底气是充足的。她更反感的是慕容熙特地安排的琴笛合鸣,还给这一双乐器取了这样成双成对的名字,好像故意向众人宣示,他俩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见苏棠如此焦急,方嘉仪面色也凝重了几分,刚打算开口,余光却瞥见末席的身影似有动作,便暂时不做声了。曲调已进入最精彩之处,轻盈的琵琶一转,箜篌、洞箫之声相继停歇,仿佛雨后初霁,澄澈空灵的那一瞬,苏棠知道下一刻便要接入琴声,心想场面不能闹僵,硬着头皮伸手去覆上琴弦。她匆忙回忆指法,刚要勾弦,不料末席屏风后却飞出激越琴声,若玉石相碰,琤瑽明澈,又华丽非常,一瞬之间便占据主导,凌驾于一众丝竹管弦之上。即便强势,却丝毫不显突兀,几乎是天衣无缝介入了这首春宴中。第59章 红豆糖慕容熙面带讶异, 沉浸于吹笛中的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下意识就被牵着鼻子走。此时, 琴音却陡然一转,不显山不露水就改变了曲调走向,已然是领衔之势, 饱含威严,时而如簌簌急雨, 排山倒海, 时而如远山薄雾, 磅礴浩渺。春宴就这样无声无息被掐断了,斗转之间, 已经是秋霄。慕容熙皱眉,纳闷乐师们是发了什么疯,得空往后瞥一眼,竟隐约看见屏风后有一双手, 修长的五指错落琴弦之间,指尖飞转,如翩然舞动的蝶翼。众所周知,秋霄这首曲子指法复杂, 难度极大, 钻研琴技没数十年,很难弹到得心应手的程度, 如此更没几个人能做到。但由于曲调繁复,显得花哨, 也失了些余音杳然的韵味,反倒不怎么入古琴大家的眼。此刻的琴音精妙非常,行云流水且毫不显纷乱。显然,这位世子没打算追求什么意境,就是明晃晃的炫技,似乎要与他一较高下。在场的宾客们神情不一,有人是惊叹炉火纯青的技艺,有人则微妙地将两人来回打量。慕容熙怒上心头,笛声也越发激扬。他不能停,这一停,不就等于当场认输一时间,风云变幻,琴与笛此消彼长,互不相让。忽然,那只修长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拨弦转调,琴声中飞出阵阵寒意,凛冽非常,如滚滚东去的激流,一出热闹婉转的秋霄竟隐隐生出几分杀伐豪迈,别有一番动人魄力。曲毕,慕容熙身子一歪,有气无力扶着身边下属,脸已经成了猪肝色,整个大殿盘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苏棠见他双目涣散、神色萎靡,暗暗地扑哧一笑。方重衣怕是故意戏弄他吧慕容熙狼狈地喘了几口气,斜眼怒视向末席,气若游丝道:“在下倒不知好好的曲子,世子为何无缘无故干涉”乐师们也停了,大殿陷入短暂的寂静中,有硝烟味悄然弥漫。屏风后的影子不动,沉着的嗓音一字一顿,认真道:“她不愿意。”平淡的声音隐含威压,慕容熙一时哑口无言,气势顿时弱了一截。苏棠出神地看着屏风上的影子,心中有别样的情绪萌动,之前那些慌乱全消失了,无言之中竟觉得心下十分安稳。慕容熙见公主出神地望着世子那边,脸色更加不好看。“无妨的,公主此刻若是不想弹,在下自然也不会为难。”他眼珠转了转,面上浮现几分算计的冷笑,转向方重衣道:“只是方才与世子合奏,顿时有觅得知音之感,一曲下来,还觉得意犹未尽,想到白日也未能在猎场一较高下,不免遗憾。今日宾客满堂,若只看些歌舞不免乏味,不知世子可否赏脸,再与在下切磋一下箭术活络气氛”旁边的方长弈听罢不禁皱眉,手中剥一半的葡萄都放了回去,这个慕容熙也太不地道了,专挑别人的弱点下手,真有本事就和方重衣打一架啊。王后半眯着眼,狐疑地打量那位露不得面的世子,时而又看看女儿,兀自思量着什么。国主苏后恒倒是一脸笑眯眯的,捋了捋胡子,朗声道:“前人有雀屏中选的美谈,咱们今日倒也可以借这个好彩头,让众位青年才俊相互切磋一二。当然,只是余兴节目而已,结果自然是不作数的,大家无需太过在意。”苏棠一听急了,雀屏中选,不就是以射箭的输赢来招亲选婿吗虽然父王声称只是玩闹,做不得数,但分明是很看重结果的,慕容熙若得了头彩,岂不是更讨他们欢心再说方重衣那种眼神差劲的,要他射箭,不就等同于让他当场出丑怕是会被人奚落个够呛。“国主说的是。”慕容熙笑得更得意,对苏后恒拱手作揖,视线又若有似无飘向末席,“早就听说庆国的皇族子弟们个个文武风流,在下也早想领略一番各位的风采。”其他宾客认为这是件有意思的提议,纷纷笑着点了点头,毕竟各国皇室齐聚一堂比试,这种机会是少有的。赫连逢一心吃肉,只觉得慕容熙这人真多事儿,有点不满。方嘉仪轻轻叹息,见屏风后的人静默不动,也敛目静气,暂时不做声。苏棠满心满意不想看到慕容熙得逞,也隐隐不希望方重衣在这件事上吃亏,对着父王和母后道:“射箭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如,不如想想其他的吧”眼疾这件事不好公之于众,她只能换个由头。王后脸色微微一沉,肃然道:“棠儿,无缘无故这么着急做什么,只是随意比试比试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她的目光不动声色飘向末席,“若是这点小事都要扭扭捏捏,也枉为男子汉了,世子可认同本宫的意思”一时间,众人皆屏息,不明白王后怎么说着说着话头就抛到那位世子身上了,难道是看不惯世子遮遮掩掩的同时也纳闷,庆国那么多正当年华的王公子弟,为何偏偏要派一个连风都吹不得的病弱世子来联姻也难怪南晟会不满。苏棠一时哑然,讶异母后的突然发难,这是故意刁难他呢,还是考验他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么个考验法啊方重衣这次冤大了。满堂静默,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扇屏风上。华灯璀璨,绣着青松翠竹的绢纱上映照出端坐的侧影,身姿雅正,隐隐透着从容的贵气。“王后说的不错。”温润平和的嗓音从屏风里传出,如徐徐流淌的清泉,“只是在比试之前,在下想同公主说几句话,不知行不行”王后淡淡收回眼神,缓声道:“随棠儿了。”见方重衣这么平静,苏棠又开始疑神疑鬼他在打什么主意。自我犹豫了一会儿,听见那道温和的声音说:“请公主移步。”她想了想,便从席位上起身,提着裙摆慢悠悠走过去。屏风后的光线不那么亮得耀眼,如黄昏一般柔和,气氛也显得安静。苏棠一眼便看见了方重衣,眉眼五官皆如画笔精雕细琢勾勒,眸子像星潭般深邃,对上她的视线时,又亮起清澈而温柔的光彩。“棠棠今日果然好看。”苏棠没搭理他,穿这种层层叠叠的宫裙,还带着满头珠玉,简直要折磨死了。许是见她闹着别扭,方重衣又微微一笑:“平日也好看。”“你要过我来就是闲聊的么”苏棠不满地瞥他一眼。方重衣起身,缓缓走到苏棠面前,低下头细细凝望她。光线晦暗,他眸中神色也错杂不明。“我不能出去露面,怎么办呢”声音轻轻的,又低柔,简单的问话竟像在哄人似的,仿佛恋人间亲昵的呢喃私语。苏棠盯着他袖衫上的暗玉色回纹,也小声地、慢吞吞开口:“怎么办,你把脸遮起来呗。反正都是身患顽疾,面有恶疮了,也没人会想看的。”“嗯,就按棠棠说的来。”方重衣勾起唇角,点了点头,深凝的目光一直望着她,没移开过,“不过眼下没有面纱,用什么来遮比较好”苏棠被他问住了,一时答不上话来,心想自己的帕子绝对不行,好像真没什么合适的。“你的宫裙那么长,撕掉一截,大抵也看不出来的。”她这才知晓方重衣步步为营的居心,立刻瞪了他一眼:“你又来,不怕我穿绿色的啊”“那也没关系。”方重衣微微眯起眼,笑容极温和,却莫名让人警觉。天底下还有不怕绿的男人苏棠不屑地哼了一声,又想,他这种极端性子,哪天被谁绿了怕是要疯魔的她抖了抖曳地的裙摆,华美的绢纱层层叠叠,边缘金缕纹如繁花盛放,美不胜收,最外面一层是半透明的轻纱罗裙,璀璨之中添了几分仙气。她大喇喇掀开,又提起第二层较厚实的浅鹅黄布料,递到方重衣面前,小声道:“母后不知道你的事,不该这样为难人的,我我也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今日是特殊情况,下不为例啊。”方重衣认真地点点头,淡笑道:“好。”苏棠不经意扫过他眼眸,有些出神,那双眸子笑意盈盈,目光却是浮的,眼底仿佛冻结着什么暗潮汹涌的情绪,很幽深,却牢牢锁定着她,仿佛上天入地也无法逃离。她低下头,嘴里低喃道:“那你就撕吧。”裂帛之声响起,方重衣仍然如从前那般,很轻易很利落便撕下了一块来,随后用绢纱蒙住了脸,绕到脑后。但不知怎么系了半天也没系好,苏棠越等越是着急,绕道他身后踮脚一看,布条和发带下的流苏竟缠在一起,难怪某人这么久没搅合清楚。苏棠叉腰站了会儿,看不过眼,只好抬手给他把流苏捋顺。方重衣马上把手放下,“乖巧”地任她打理。外边的宾客们好奇不已,屏风上两个模糊的影子转来转去,特别是公主,一会儿凑到世子跟前,一会儿又绕到他背后,分外亲昵,纷纷纳闷两人到底在做些什么。第60章 荸荠糖宾客们好奇的同时, 慕容熙已气得吹胡子瞪眼, 琉璃杯盏都不慎打翻, 浅红酒浆顺着桌面徐徐淌到地上,身边的侍女急忙收拾。一直沉默的苏玄修淡淡垂下眼,自斟自饮。苏棠捋顺了那条霜色流苏, 见方重衣墨发飘逸,于是鬼鬼祟祟把手凑过去, 挑出一根发丝来, 用力一扯。方重衣倒是纹丝不动, 半点抱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