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庞圆润、白里透着红,颇显富态,正是吴婶。苏棠渐渐发现,这些善心的长辈们都不约而同喜欢喊她“棠棠”,大约这么叫方便又亲近。吴婶把衣物一股脑塞进她怀里:“这是你们小姑娘的冬衣,你的我也领来了,快拿去,这天气,眼看着就要降温。”她手忙脚乱接下来,将这三套衣裳左看右看,简直难以置信。上好的棉料,绣花精致,衬里厚实,更难得的是配色素雅不失秀丽,别说丫鬟穿了,京城那些小富之家的大小姐都不一定穿得上。“吴婶是不是拿错衣裳了”苏棠委婉问。“怎么会。”吴婶一脸笑眯眯的,满是自豪,“咱们侯夫人心地好,说女孩子就要漂漂亮亮的,不能委屈了,年前特意找裁缝给大家做的,等天气转暖,还会有新衣裳送来。”“这样啊”苏棠没见过侯夫人,看府里下人的待遇,也知她是温厚贤淑的女子。为何方重衣却长歪了“哎,可惜呐,一年到头汤药就没断过,世子爷也随娘亲,大多时候只能在屋里将养着”吴婶摇摇头,叹气。将养身体差苏棠无言以对,这跟她认识的是同一个世子吗说到这,吴婶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又偷瞧值守在院外的侍卫,压低声音问:“棠棠,你是哪里得罪世子爷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人关在院子里”“谁知道。”苏棠也懊恼。侍卫一天换三班,不准她迈出院门一步,和囚禁有什么区别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大佛,要受这种无妄之灾,“就算签了卖身契,也不至于没有自由吧”“卖身契”吴婶纳闷,仔细想了想,她们的契据都是统一和账房签的,世子什么时候亲自和管过这事儿吴婶陡然意识到苏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不吱声了,看她的眼神更加匪夷所思。“其实侯府挺好的,至少顿顿有肉吃,冬天还发炭,除了婚嫁,很少有人离开的”吴婶拍拍她的肩,“你别担心,世子爷发的月银可多了,肯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过段时间等他消气了,一定会放你出去。”“心地善良”苏棠忍不了,手中的笔都恨不得捏断,血泪控诉道,“吴婶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他是我见过最黑最记仇最”吴婶脸色陡变,灰溜溜低头退下,苏棠背后一凉,打了个寒颤。“最什么”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可能出现的人,却又偏偏出现了。苏棠抱着一堆东西转身去看,那人静立在一片苍然翠色中,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身姿皎然如月,神色却是晦暗不明。怀里的稿纸不慎落下,方重衣走近,慢条斯理捡起来,沉眸凝望。画纸上,一个人被五只鹅穷追猛打,但看那衣裳,他也知道这个人是谁。苏棠惊了,她背后除了竹子就是山壁,而院门远在五丈之外,一览无余,刚刚根本无人出入,他是怎么凭空闪现在自己身后的难道他是鬼方重衣漠然看着她,波澜不惊地开口:“后边有密道,你待了这么多天,还没发现”苏棠将信将疑,目光越过他往翠绿深处看去,山壁凹陷处隐约有石门的轮廓。在府里整这些就罢了,大白天放着好好的门不走,走密道不是有病是什么第11章 米花糖“世子爷当真是神出鬼没,无所不能”苏棠酸溜溜奉承了一句,心想前几天不是还信誓旦旦说不要出现在他眼前么,怎么又自己找上门了方重衣当没听见,也不理会她满腹牢骚,直接命令道:“跟我走。”苏棠懒得问,一路默默跟着人回到上次的主院正厅。她发现,别院下人虽不少,方重衣身边却并无贴身伺候的丫鬟,不过他一向行踪诡秘,许是不想太多私事被知晓吧方重衣随手拿了件外袍,准备出门,苏棠见他身着浅月白常服,手上外袍却是暗赭,一阵头大,忍不住提醒:“世子爷若要出席什么要紧场合,还是换件外袍比较好这个颜色有点不合适。”何止不合适,搭配在一起简直辣眼睛。她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也许是要去重要的场合,方重衣破天荒没有反驳,冷着脸对她示意:“去里边挑件合适的。”又被使唤了苏棠觉得自己就不该多嘴。她放下自己的衣裳,去隔壁耳室选了件远山蓝对襟长袍,领襟镶暗金色云纹,袖缘缀盛放繁花,对一般人来说过于繁复瑰丽了,但她知道他是能驾驭住的。一出耳室,见方重衣正凝神端详自己信笔涂的画儿,赶紧上前把衣裳递了过去。他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完全没有接手的意思,冷言冷语道:“这是递我手上的意思”苏棠会意,暗暗抱怨了一句难伺候,把衣裳抖落开,给他妥帖穿上。任人使唤的滋味不好过,总有一天,她要亲手赎回自己的自由。如她所料,这衣裳单看过于华丽招摇,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累赘,既清隽又尊贵大气。放下成见,苏棠不得不承认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一张好面皮,再加上宽肩细腰的挺拔身段,怎么穿都出彩。方重衣整了整衣襟,又回过头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微凝的目光满是挑剔。“你也换一身。”“啊”她捏紧了粗布衣的衣摆,使劲揉着,又迟疑地看吴婶给的那些衣裳,“你是说哪件”他眉心微蹙,眼都不抬道:“随便。”苏棠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不过能出府总比被关在后院强,慢吞吞从那三套衣裳里随意抽出一套。她抱着衣服,警惕地看看方重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去里边。”方重衣知她在担忧什么,自顾自倒了杯茶,举止优雅,气度高华,可谓是赏心悦目,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刻薄刺耳:“放心,本世子没兴趣看。”苏棠暗暗剜了他一眼,去了耳室,待她匆匆换好衣裳再出来,突然傻了眼,懊恼自己真是太疏忽了。随手拿的这套和他竟是同样的配色,云水蓝襦裙,外搭织锦缠枝纹半臂外衫,领边缀了一圈白绒毛,飘逸的裙摆外还罩了一层月白色香云纱,蓝白错落,和他站在一起仿佛成双成对似的。方重衣靠坐在交椅上饮茶,听到动静便回头去看,茶杯停在半途,又慢慢放下。“站近点。”苏棠对上那双冷冰冰审视的眸子,不情不愿挪近了几步。许是方重衣眼睛畏光,四下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屋内光线很昏沉。他眉目隐在幽暗的光里,平添了几分戾气,嘴角的弧度似有似无:“腿脚不方便是吗怎么走不动路了。”“”苏棠又往前跨了一大步。随着人一步步靠近,走到面前,方重衣眼中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一袭裙衫灵动俏皮,一动起来,外边那层薄纱仿佛云朵般轻软。他不觉慢慢抬眼,那双干净的眸子立即错开他的视线,透着狡黠和灵动,像含着一汪春水般。除了儿时那次生死时刻,他第二次产生念头,想看灰白之外是什么模样。苏棠知他这般吩咐是为了看清,只是不知为何要看这么久,心中惴惴不安怕是哪里又穿得不入他的眼了。看着两人出双入对般的装束,她唯恐出去了惹什么闲言碎语,硬着头皮行了个礼,为难地开口:“这件衣裳我没挑好,不大合适,世子爷容我再去换一套吧”“不准换了。”死气沉沉的声音断然拒绝。苏棠气结,刚刚还说随便她的,现在怎么又不准了反复无常,最是可恶。方重衣淡淡垂下眼,若无其事悠然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等”“不敢。”苏棠低下头,假装很老实。余光看见他不喝茶了,茶盏却莫名其妙放在了砚台上,沾了一圈墨,而他似乎有些走神,并未发觉。两人出别院,过了桥,从侯府北面的一道侧门出去,轿辇已然在门口等待多时。见世子已到,轿夫和侍卫们齐齐行礼,有人拨开轿帘,方重衣便先一步上了轿子。苏棠见人进去了,松口气,碎步溜到侍卫后边,怎知右侧轿帷被修长的手掀开,露出一张俊逸的脸,她无防备,刹住脚步。不满的声音问:“你准备去哪”苏棠瞪大了眼,理直气壮回应道:“回世子的话,我这不是跟在旁伺候么”“哦”他见苏棠神色挑衅,也不怒,反倒笑意温柔,“体谅你一片忠心,上来吧。”“什、什么”这里的规矩苏棠虽懂得不多,但也知道,自己应当是没理由上轿的。更重要的是外面有新鲜的空气灿烂的阳光,比和他面对面好太多了见人仍然愣在原地,方重衣目光沉下去几分:“要我再重复一遍”一旁的轿夫无表情,却已经听从吩咐,再次拨开轿帘。她无法,硬着头皮上了轿子。轿厢内布置华贵,地面上铺菱格纹软锦簟,一侧摆紫檀木多宝格,窄边书几,角落是铜錾花八宝纹暖炉,漾漾的热气冒出来。她在轿门口踟蹰不前,不知方重衣究竟是何意,难不成要人跪在旁边服侍这里合该是尊卑分明的地方,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但苏棠不一样,她心底是不认同那些规矩的。方重衣靠坐在紫檀木嵌螺钿软塌上,坐塌宽敞,他身侧还有不小的空位。除了那张坐塌,也没有其他能待的地方。她拿不准他的意思,问:“坐这”“不坐着难道你想躺着”轻慢的声音反问。“”苏棠走过去,紧挨着窗小心翼翼坐下,不动声色和他保持半个身子的距离。透过窗帷缝隙,方重衣向外略看一眼,随后低声吩咐道:“都关好。”苏棠犹豫了,两人共同待在这种封闭的空间绝不是好事,万一他想做什么,那自己根本叫天天不应,可转念又想,这人虽阴晴不定性情乖戾,倒也从未动手动脚,或强迫过她什么应该不是那方面的变。态吧她起身,将两侧窗格都合上,帷幔也全部放下。轿厢淹没在一片黑暗里,仿佛与热闹的烟火人间彻底隔绝,令人心生不安。视线昏暗不明,四周变得局促而狭窄。清淡幽冷的草叶香忽然袭来,她惊觉方重衣倾身靠近过来,手臂也环过自己。“你”苏棠第一反应是往后躲,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地缝里。那人绕过她,抽出书架上一束卷轴,慢条斯理坐好,随后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一惊一乍个什么”苏棠意识到自己会错意,若无其事坐直身子,悠悠地抱怨:“世子爷需要什么知会我一声就行,何需自己动手呢”“使唤你也不乐意,客气了也不乐意”方重衣放下卷轴,脸上带着斯文的笑,眼底是一片凉薄,“那你究竟想要如何”外边日头亮了些,轿厢内也浸润一片朦胧光泽。他笑意温和,一头墨发用束带随意束起,额前碎发垂落几缕,氤氲了眉目,是能让姑娘看一眼便误了终生的好皮囊。苏棠却觉得是美丽而致命的毒蛇,她甚至不知刚才那些举动、那些话究竟几分真假,无心还是别有深意,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是如履薄冰。“世子这话问得巧,倒是小的一直想问您呢。”苏棠低下头,一句话轻轻巧巧道出,她实在不明白方重衣为何要把人强留在侯府。四周充斥着喧嚷的人流声、暗流涌动的风声,轿檐下玉玦玲珑作响。这样的旁敲侧击,那人自然不会听不懂。沉寂的气氛中,她忽然听见一声轻笑,病态的声音幽幽入了耳:“若是不怕做冤死鬼你大可以走。”嗓音清冷,在一片幽暗里更显得阴森入骨,苏棠打了个寒战,满心满意认定这是威胁要杀了她,并未察觉是否有其他深意。第12章 奶油糖方重衣把卷轴摊开在她面前。是她亲笔所绘的画像,那天上呈给大理寺的,画的有洪武,有山寨堂主,更有他。“这可是你所作”苏棠意外,这些肖像居然会落在他手里“倒是极像。”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郑重而威严,“倘若让你再照别人画,能否做到”“对我来说倒是不难”苏棠想了想,森森地笑了,“难道世子爷是有求于我可是我最近被关在后院,手艺生疏了,反应也迟钝了,不出去踏踏青转换心情,恐怕做不到”“是吗”方重衣没发火也没冷眼相待,微笑着点了点头。笑容却让人寒毛直竖。他娓娓道来:“五年前,江南千风镇出了桩案子,数十名贼寇趁夜闯入简家宅院,幸而当天简老爷带着妻女去邻镇听戏,只有侄儿简青竹和三个徒弟留守家中。”“个人恩怨吗,后来呢”苏棠不解,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火拼,还能怎样”他轻描淡写,“所幸杀出重围了。可是简青竹命在旦夕,三徒弟一个重伤,一个中毒。”苏棠慢吞吞道:“只剩一个全须全尾的啊是因为更厉害些,还是被大家保护着”“那个人是我。”方重衣面色平静,像在叙述无关紧要的事,“重伤的是京城最野的王爷方长弈,杀人不眨眼,中毒的是当今圣上。”苏棠差点被口水呛到,抬头对上他笑眯眯的眸子,心中陡然一沉。“这件事没有外人知晓,知道的也不在人世了。你我主仆一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