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姐。”
她听了他的声音, 在寒风中依然很清晰,又看到他停在了离她两步远的位置,比恰当略远的距离, 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冒犯和压迫。
她点了点头, 又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比如“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跑出来了”或者“你怎么没在车厢里休息”, 这些问题都会引发她的尴尬、让她难以给出得体的说明。她为筹措托辞而绞尽脑汁,可最终却发现他并没有再开口的打算, 只是站在她面前,等待她提出她的诉求。
那双黑夜一样深邃的眼睛好像在代替言语向她提问:或许,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
……竟意外地取悦了她。
她烦躁了一夜的心情不知何故忽而有了一点好转,而那个男人当时的注视又莫名勾起了她骄纵的老毛病, 默了默,居然说:“我饿了。”
他大概是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怔愣的神情更加明显, 她却理所当然又重复了一遍, 好像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荒谬,还补充:“我想吃东西, 最好是热的。”
深更半夜, 荒郊野岭,他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去给她弄吃的,何况他已经见识过她的挑剔,连一等车厢餐车里的沙丁鱼和烤面包都惹了她的嫌弃,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让她满意?
他和几个下士一起找了很久,最终也只从周围的土地上找到几个甘薯,也许是附近的农户在收获时不慎遗漏的。
他很为难地把那几个长得歪歪扭扭又脏兮兮的甘薯拿给她看,希望这能劝她回车上找人去餐车拿东西吃, 可她却只是挑了挑眉,还打量了那几个甘薯一番,问:“这个是要烤着吃的吗?”
他:“……是的。”
她点了点头,又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说:“那烤吧。”
他:“……”
她:“嗯?”
他:“……好的。”
于是他又要忙着给她生火了。
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由于士兵们要赶工修复铁轨不能耽误时间,他因此只能亲自去找柴火生火,唯一的幸运是他恰巧带了火柴,因此半小时左右就生起了火堆,否则耗时还要更久。
白小姐裹着衣服看着火生起来,明艳艳的橘色火光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特别可亲,连随风摇曳的样子都惹人怜爱,她凑过去烤火,很快就感觉身体没那么冷了。
她兴致勃勃,仿佛把眼前的一切当成了一场令人愉悦的野炊,催促他快些开始烤那几个瘦小的甘薯,本以为他要找几个细树枝把它们串起来烤,没想到他竟只是把它们丢进了火里。
她皱眉看向他:“你糊弄我?”
怎么都不认真烤?
这真是无端的指责,他沉默了一会儿,解释:“这个一般都是这样烤的。”
神情严肃,显得很认真,她有点信又有点不信,因为无从求证因此还是姑且表示了认可,开始耐心等待食物的出炉。
他站在她身边看了她一眼,想劝她坐下等待,然而她身上穿的羊绒大衣看起来十分娇贵,显然不适宜直接穿着它坐在地上;他想将自己的军装大衣借给她,然而又难免想起十月份在码头她扔衣服的事,这让他觉得她是嫌弃他的东西——这也很正常,他的确不配。
可倘若不是穿呢?倘若他只把自己的衣服当作一个坐垫给她呢?
这样她也会不接受吗?
他拿不准,但看了她疲惫站立的样子后还是决定试试,于是略显迟疑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
她又扭头看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倒映着橘色的火焰,显得尤其璀璨。
“这是给我的?”她问。
他咳嗽了一声,微微别开视线,点头,又听到她问:“那你呢?你不冷吗?”
冷?当然不,他一整夜都在忙碌,都出汗了。
“我没关系,你用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甚是平静沉稳,但其实内心却有些局促,毕竟他还没有想好倘若稍后她伸手把他的衣服打落在地上他该怎么缓和那种尴尬的场面。
……幸而她最终并没有那么做。
她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接过了他的衣服,神情看起来颇为平和,还当着他的面把它穿在了身上——不是披而是穿,连袖子都套进去了。
让他的眼神微微一动。
她很苗条纤细,虽然在女孩子里已经可以算是高挑,但跟他的身量一比还是过于娇小了,穿他的衣服特别不合适,偏偏又会显得格外柔美,有种别样的曼妙。
“坐吧。”他指了指她身后的一块石头说。
她没推辞,直接坐下了,他等她坐了才坐,依然保持着大约一米的距离,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在拨动火里的甘薯。
她却还在研究他的衣服,对她而言袖子过长,她把多出的部分挽起来,露出了自己纤细漂亮的手,静谧的冬夜一时只剩下夜风吹拂和火焰燃烧的声音,车头前方士兵们抢修铁路的动静都好像隔得很远了。
“你为什么不还手?”她忽然问。
这是突兀的发问,而牵引的契机也是他的衣服——她被他的大衣包裹着,此刻越发能清楚地意识到他的高大,比徐隽旋高很多,何况他还是jūn_rén,必然深谙格斗的技巧,那徐隽旋天天眠花宿柳抽大烟,怎么可能打得到他?
他明明可以躲开的。
明明……不必当众受那样的羞辱。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到这件事,并未立刻接上话,沉默的男人坐在篝火旁,侧影像一株深冬的岩松。
可偏偏沉默最引人遐想,她的思绪渐渐蔓延开了,又回想起十月底在白公馆的宴会上见他时他脸上也有伤口,同样是被人打的,当时她二哥说那是徐将军打的她还不信,直到今天看了徐隽旋对他的态度她才知道她二哥是对的。
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活在泥沼里。
“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沉默中他却终于开口回答了她,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郁,“何况今日遇匪的事……我的确有处置不周的地方。”
他答得很平淡,她的思绪却还没完全收回来。
知遇之恩?也许吧,别人的家事她知之甚少,当然也管不着,可是她明明听说他曾在战场上救过徐将军的命,难道救命之恩还比不过所谓的知遇之恩重吗?
处置不周?也许吧,可他又不是算命的,怎么能提前预料匪徒的出没?他和他手下的士兵一起在枪鸣声中豁出命去保护了车上的乘客、没让一个人受伤,这还有什么“不周”呢?
她想不通,侧目看向他时又映着火光看到了他嘴角的伤口,还没有处理过,青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