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禽、兽!”戚如珪缩回手,倒酒来洗。
顾行知更委屈了:“我还没说你占我便宜呢,你怎么还骂我禽、兽?”
“你要是觉着我对不住你,大不了咱们现在出去打一架。”戚如珪洗完手,摸着乌青乌青的手臂说:“掐我算怎么回事?”
“我不打女人。”顾行知扭过身,不理不睬道:“我只是不想跟你说话。”
“好啊,那就不说。”戚如珪也侧了过去,两人又杠上了。
宴上人声鼎沸,歌舞不休,两人挨在一起,无半分亲近。
最后还是顾行知缴了械,他受不了了,扔了颗花生米到戚二碗里,见她没啥反应,又扔了根菜叶子过去。
“你到底想干嘛?!”戚如珪怒了,是真怒了。她有时觉得顾行知像个熊娃,还是最难管束的那种。
顾行知眨巴眨巴眼睛说:“想戚家姐姐喂我。”
“说人话。”
戚如珪觉得难熬,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坐到顾行知身边。
“这就是人话嘛。”顾行知成了孩子,张嘴道:“啊——喂我。”
…………………
徐徐过了三巡,场上宴客们都已酒足饭饱。顾行知全程盯着戚家女,生怕自个儿错过了她一丝表情。
戚二当然没有喂顾行知,对于他这些无理取闹的要求,她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整个广元居弥漫着一股催人昏睡的气息,众人泡在里头,骨头软成了棉花。
朦胧间,众人听见入口处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戚如珪循声瞧去,见竹帘缓缓升起,后头走出位瓦灰色长袍青年。
他的身后,跟着位与他同样大小的男人,脸上戴着半边镶金面具,难掩眉目温存。
傅临春。
戚如珪心口一漾,目光不自觉地亮了几分。斑驳的竹影投入廊中,映得两位不速之客仿若谪仙。
顾行知敏锐地察觉到戚女的异样,还以为她这又是看上了其中哪位少年郎,这本就造作的心情变得更造作了。
“别看啊,有什么好看的!”顾行知伸手挡住她的眼,“看我,看我嘛。”
“别闹。”戚女用筷子撇开他的手,眼睛全程跟着傅临春身后那个人走。裴云今儿新换了一身烟青色的素服,走在花花绿绿的人堆里,清新得能掐出水来。
她说:“这人是不是也跟着傅侍郎去了关阳行宫?”
顾行知吊儿郎当道:“听说是刑部新来的,叫什么裴云,也算咱们的同寅。没准以后还得打交道。”
他看戚二越看越起劲,那眼神像是要把人盯穿似的,忙提醒道:“悠着点,那种货色你也看得上,真搞不懂你的品味。”
“我连你这种货色都能咽,还有什么货色不能。”戚如珪呷了口酒,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转头问顾行知:“你那香囊带了吗?”
“干嘛?”顾行知取下腰间囊,“你要喜欢,送你好了,只是你不许再看其他男——”
顾行知还没说完,戚如珪一把夺了过去。她细细翻看着上面的图样、手工,总觉得熟悉,却说不上来哪里熟悉。
场内氛围愈来愈热,交谈声、助酒声不绝。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戚如珪把囊塞回顾行知手中,趁着人多,没人注意他们,低声正色道:“你这香囊,傅侍郎身上也有一个。”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顾行知看了看,不屑一顾道:“蔺都贩售香囊的绣坊就那么几家,排开那些小摊小户,同家绣坊的手工类似,也是有可能的。”
“话是没错,可我……”戚如珪越说越觉得古怪,说不上来的古怪。
反倒是顾行知,还在为她多看了两眼那男人而生气。他怕又遇到一个徐祥,一个匡野,一个宋子瑜或公孙惑,顾行知觉得,自己就像待在一个四处漏水的屋子下,他随时得注意着哪个洞里流出水,哪里有情况,他就冲过去拿手死死捂住。
他颔了片刻,道:“实在不行,你把它拿回去,慢慢看。”
“可以吗?”戚如珪目色一凝,斜眼看往他的腰。
“可以啊,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顾行知随手解下,又塞回给了她,他冲着戚如珪露齿笑了笑,乖巧道:“那你现在可以喂我了吗?”
戚如珪正要反驳,广元居莫名安静下来。风念柏撤了歌舞,对在场宾客道:“今儿原是七贵的宴,但在下还是做主,邀了傅侍郎与他的友人一同前来。各位还望莫要见怪,莫要见怪啊。”
“咱们是不见怪,”底下有人应声起哄,“可也得要有脸来才行啊~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大笑。
戚如珪睨了眼傅临春,他并没什么反应。而他身后那位男人,因戴着面具,也看不出是何表情。两人干干站在厅中,任屋外光影投身,照得他们澄光荟萃,如若天人。
“既是风家盛邀,傅某自当前来。只是刑部有点事,给耽搁了,来晚了一些,望各位海涵。”傅临春面色柔和,向在座各位揖了一揖。
风念柏示意他们入座,傅临春并不着急,只幽幽踱到那位跟前,轻声说:“这位兄台似乎对傅某人很是不满,不如在下敬你一杯如何?”
“少来!”那人一手推开递来的杯盏,愤慨道:“这不是七贵也就罢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喝了你这寒门的酒,我还怕沾了穷酸晦气呢。”
“有话好好说嘛。”副座上的温澜拉着风念柏一起打起了圆场,发话的是梁家人,虽也不是七贵子弟,家里却有天下第一商号的威名,不是个能轻易招惹的。
傅临春拦住意欲上前的裴云,定了一定,轻笑道:“那劳烦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您满意?”
那人得了捧,愈发得意忘形:“寒门嘛,都是群臭老鼠,不如你就跟你这朋友,在这儿给我们学一段老鼠叫怎么样?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一边说,一边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其他人听着,难免觉得滑稽。人群中只有戚顾二人无一丝喜色,座上的风家夫妇,亦满心错乱,不知该如何安抚。
素来寡言的裴云发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那人听到裴云说话,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他盯着裴云看了半天,戏谑道:“你家中父母见着你这样,不觉着恶心吗?”
他问了问其余人,“你们恶心吗?反正我恶心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戚如珪有些坐不住了,她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这样欺负人的。相貌皮囊本是天赐,即便遭灾受难,也不该将这当做笑柄。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她那爱美的哥哥,如果他遇到了今儿这情形,一定会拔刀砍下他的头。
裴云不会。
他温良得很,缩在傅侍郎后面,像只生起气来也无伤大雅的兔子。与他截然不同的是傅侍郎,他看着春风满面,眼里却透着股难言的狠绝。
广元居外阳光散退,天与地间一片灰白。丫鬟婢子们拉下四方竹帘,还是挡不住渐起的狂风。
众宾客按住案上的杯筷,以防它们被风吹跑,戚如珪眯着眼,看着场中一片混乱,一股不安的念头蹿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蔺都晚报采访现场:
记者:请问被顾行知追求是种什么体验?
戚二:很烦,粘人精,醋王,幼稚狂,八折出售,稳赔不赚。
记者:请问追求戚如珪是种什么体验?
顾三儿:追求?追求是不可能的,都是戚二追我,我一直没有答应罢了(甩头发)
#狗男人最后的倔强#
谢谢观看。
☆、温澜
广元居内, 死气沉沉。
傅临春抬起杯盏,旋身一笑,得体道:“无论兄台吃不吃傅某这杯酒, 傅某还是该敬你一杯。”
那人脸上浮出些怒色,刚要出言拒绝, 不料傅临春横手一抖,竟将送到嘴边的酒尽数泼在了他脸上。
“你!”那人被泼得一身狼狈, 激了心火, 抬手要打。
“我?”傅临春仍笑得用心,那笑让人挑不出错, “我什么我?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我泼了你。我没有认错人,也没有吃多酒,我很清楚,我要泼的就是你。”
傅临春向前两步, 向面色尴尬的风家夫妇行礼道:“实在抱歉,扰了各位雅兴。回头傅某再向二位请罪。”
他看了眼那人, 继续带着笑说:“你若不服, 尽管来找我便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孰是孰非都有数。私了不行,那便击鼓入宫,请陛下圣裁,寒门与世家争缠了这么多年, 也不缺你这一回,更何况……”
他顿了顿,“更何况你不是什么世家,左不过一个靠着野矿发家的商贾出身罢了,也不怪你,只认钱,不认字,连最起码的教养都没有,还在这儿丢人现眼,惹人耻笑。”
傅临春字字带刀,语气却很柔。戚如珪分辨不出他在生气,还是在劝导。她很难从傅侍郎的表情、语气里看出他本真的状态,他永远不疾不徐,永远笑意和煦,连骂人都像在关心。
那人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傅临春话里的讽意。梁家确实算不上什么乌衣子弟,可也是一点一点白手起家爬上来的。如今他能坐在广元居里与七贵平起平坐,绝不是靠着与人耍嘴皮子,所谓来日方长,傅临春敢踩自己,自有他一番苦头吃!
那人沉住了气,像是被泼得反倒有些清醒了。他擦了擦脸上的酒,只留下一句“等着”,便离席而去。
场中慢慢恢复了适才的热闹,气氛却有些微妙。众人心照不宣地回味着傅临春的那一番话,他说得没错,寒门与世家纠缠了十多年,也不差这一回。
争执面前,人人都成了哑巴。
傅临春与裴云坐回到位置上,彼此都看着心事重重。
顾行知看戏似的看着傅临春耍这一通威风,觉得他好玩。想当初他也是与傅临春打过一架的,他是个什么人,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这种靠溜须拍马、献媚讨好四处横行的人,他怎么也看不上。顾行知总觉得傅临春假,有一种修饰感极重的“假”。他像活在云里的人,你看到的温柔与笑,都是面儿上浮着的云,你不知道云后头是雷还是电,又什么时候发作,一道劈死你。
伪君子。
顾行知嗤了嗤鼻,看着戚二目不转睛地看着傅临春他们,别有一番深意:“有什么厉害的,打又打不过我,只会逞口舌之快。”
戚如珪听着他的话,有些别扭,她嘲讽说:“是啊,这偌大的蔺都,谁打得过你呢?除了宋家两兄弟能勉强与你过招,我看也找不出其他人了吧?”
顾行知没听出她这是反话,还傻呵呵地应承说:“可不是,可我从不打女人,我顾家男儿,顶天立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有规矩在。”
“不打女人?”戚如珪看着他黑茫茫的眸子,一脸认真:“你打我打得还少吗?”
“你又不是女人。”顾行知强行嘴硬,拿起杯子,遮住脸说:“你就是妖精。”
……………………
散了宴,戚如珪去后堂与温澜说话。
自从她上任兵马司之后,和风家夫妇来往便少了许多。
可她并没忘记他们曾对自己的好,戚如珪不是个能说漂亮话的,这点她很像临泉,只把好藏在心里。
戚如珪坐在堂前候了半刻钟,才见温澜姗姗入门。有些日子没见,她更显知性了,只着一身浅紫色常服,插两根镏金钗子,像朵紫藤,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温澜的美不似风二那般清冷,也不似花贵人那般娇艳,她的美,像素茶,有后味儿,须得慢品,方见真章。
温澜见着了戚二,摸了摸她的肩膀,心疼道:“你本就瘦,有些日子没见,怎么看着更瘦了?”
戚如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咬唇说:“兵马司操劳惯了,跟一群爷们儿混在一起,比不上温嫂嫂保养得这样精细。”
“我哪里精细,都是念柏隔三差五要我对自己好些。”温澜一提到丈夫,神色不由得怅惘了几分,她聚着眉,低声道:“念柏回蔺都还没半年呢,出了夏,要去蕃南了。”
“蕃南?”戚如珪放下喝到一半的茶,“蕃南不是有顾老将军和他那两个儿子吗?风大哥去那儿做什么?”
“我是个妇人,也不懂男人堆里的事。”温澜捂住隐痛的胸口,开口觉着艰难:“听说从去年初冬起,蕃南就有些不太平。顾老将军回京路上,还在六郡的地盘上遇着了流寇。在蔺都也没待几天,便匆匆回去了。这太平天都是一点一点击溃的,现在看着满蔺都和乐安详,不知哪一天,边境的战火就烧了进来。”
“戚妹妹,你在朝中走动,难道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吗?”温澜的声音像清池水,听着让人舒服。
戚如珪正经想了想,摇头说:“没有。如今大家忙着窝里斗,太后和皇帝咬得不可开交。我瞧下头也是热热闹闹的,学着主子们勾心斗角,有模有样。”
“哎……这是命……”温澜站起身,替自个儿倒了杯茶:“不说朝堂,即便是我这小小内宅,上到夫人小姐,下到丫鬟婆子,每个人都在较量。有时我在想,若真有那么一天,战火烧进了蔺都城,这些人面对着生离死别,是否还会和现在一样……一样冥顽不灵……一样无可救药……”
戚如珪勾起一笑,猛地起身,行礼道:“素闻温姐姐博学多才,早年也是蔺都有名有姓的才女,不料出阁多年,还这般心怀大义,实在让晚辈佩服。”
这不是客套话,是戚如珪发自内心的敬服。早年怀德帝亲赐“博雅”二字与温澜,便是赞其博才清逸、典则俊雅。
大辽风云百年,英杰不计其数,而在这其中,她算是为数不多能与那群男人相提并论的女人。
只是后来,她嫁作人妇,才名渐渐稀淡,化成市井烟火,隐没在这重重叠叠的深宅大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