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的绿梅被血染得煞红,旁边还堆着数日前割下的烂肉。戚如珪走过去,将那绿梅折下,捧在手中,视若珍奇。
被血染红的绿梅盛绽着妖冶芬芳,恰如此时此刻的戚如珪,被血淋得更见诡艳。她半坐在地上,美得近乎不近人情。
“太公已死!”
戚如珪对着门外高呼一声,风念柏立刻走了进来。
“回禀长使,确实死透了。”副使徐祥上前探了探,确认史文澜已身亡。风念柏扯过一件旧袍,盖在太公身上,陷入了沉默。
他虽与这位太公往来甚少,可多少知道一些他的事迹。风念柏感念他的赤诚,敬他是自己前辈,却不曾想,还没来得及细细品摩他的光辉,便由此见证了他的陨落。
着实痛惋。
与之相反的是戚如珪,她冷冷地坐在地上,神色平静至极。好像刚刚那些争执杀戮都与她无关,而身前倒下的男人,亦不曾与她有半分牵连。
“你做到了。”风念柏扶起她,忽而觉得这个女人有些过分的冷漠。
这就是太后要的结果,她不是白做善事的好人,而是看准了戚二一身反骨。蕃南王顾重山与长子顾巍、次子顾修盘守南方六郡,独独放了幼子顾行知回京。
太后怎能不知,这是蕃南王钉在蔺都的一道眼线。她须得尽快在七贵子弟中找到一位能够制衡顾行知的人,只有钳住了顾行知,蕃南王在封地才不敢造次。
太后要的,是一个肯全心为她左右的棋子。而戚如珪,就是这棋子的最佳人选。
庙外风声愈烈,汹涌之势海啸山呼。戚如珪身披新衣,低头噙起一弯浅笑。
风念柏等人先行出了庙,戚如珪不舍,回首陪着太公。她将那匕首从尸身里拔了出来,旋而一转,反手又插了下去。
师父,是你教我的,该割舍时,必得割舍。
………………
“你在想什么?”风念柏看向副使徐祥,想到太公的死,仍心有戚戚。
“小的不大明白。”徐祥挠了挠头,一头雾水:“长使在边沙,对顾行知说的是羁押戚如珪回京,怎么到了戚如珪跟前,又说请她回京了。小的想不通,长使这两套说辞用意几何。”
“这就想不通了?”风念柏笑了笑,低下眉说:“其实到底是请还要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把人先拽在自己手里。顾行知先我一步抓到了戚女,我若是按太后说的,“请”她回京,你觉得顾行知会放人吗?”
“小的懂了。”徐祥点点头,补充道:“长使对顾将军说羁押二字,便是在替太后表态,她是与衡王一样,在春水江战役这件事上是同样厌绝戚家的。当然,太后态度并非如此,她真正是要长使完好无损地把戚女带回蔺都,长使说羁押,是在顺应顾行知的态度,也就是衡王的态度。”
“没错,只是没想到这顾行知这么没用,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还被人摆了一道。”风念柏吸了吸鼻,言语讥冷。
“那么问题又来了,太后远在蔺都,如何未卜先知,这史太公身处燕北何地?还让我们赶了个巧,一口气把差事做完,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些蹊跷。”
“蹊跷?”风念柏捻动玉扳指,哼了一声,说:“太后要想知道一个人的行踪,办法多的是。”
“小的不是说这个。”徐祥蹙眉,“长使你想,太后在长使动身燕北前就备好了密函,想她早就料定我们会遇到史文澜。而事实上,我们是在追寻戚二小姐途中,碰巧发现他们在一起,长使难道不好奇这个中因果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古怪……”风念柏转过身,打眼看着山神庙,后脊背一凉。
“这倒让我想起一事来。”风念柏陷入沉思,“太后数月前刚提拔了司天监的一位监正,听说最擅卦象推演。据说他还是太后特意从钧州请来的江湖异士,做了几个月五官保章正,在大内攒出不少名声。你说会不会是他,提前卜出了史太公的动向,才让太后做了长臂军师,有这诸般神通?”
“能有这么邪乎?”徐祥摆摆手,说:“这种东西我从来不信,他叫什么?等回了蔺都,定要彻查此人。”
“叫什么来着……”风念柏飞速转动着扳指,“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
“哦,叫公孙惑。”风念柏恍然:“公孙惑。对,就是公孙惑。”
“好,那咱们就查这个公孙惑。”徐祥眉头一松,暗下决心。
“没什么可查的。”风念柏摆了摆手,替徐祥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们要对付的是衡王,不是太后,公孙惑是太后的人,就算查出了什么,对我们也无益,咱们风家以后还得靠她庇佑不是?”
“长使说得有理,下官知道了。”
“知道就好。”风念柏将扳指戴回到拇指上,提胯上了马。
☆、醉乱
左靖换班归营后,顾行知仍蜷在被窝里。
昨夜他心情不大好,拉着孙副将喝了一宿的酒。结果孙黎没醉,倒把顾行知自己给喝趴了,直到日上竿头,也没见他有醒来的意思。
孙黎吩咐了底下人,顾将没醒,谁也不许叫。后来左靖放心不下,偷摸进了营,推醒了顾行知。
“顾将可算醒了,快些起身吧,外头要变天了!”
左靖压着嗓子,尽量不去惊动外人。顾行知伸出半个脑袋,一脸惺忪地瞅着左靖,说:“有事?”
“衡王听说了边沙的事,已经来了燕北。”左靖扶起顾行知,将毛巾递给他,迫切道:“掐着日子算,今天就该到了。”
“哦。”顾行知耸了耸肩,又缩回了被子里。
“将军难道就不急?”左靖抓起床被,眉目满是焦灼,“边沙十六营被戚家女搅得乌烟瘴气,风长使来就算了,如今都惊动了衡王本尊,将军不怕他治罪于你?”
“倒不至于。”顾行知打了个哈欠,嘟囔道:“我和建寰的关系,哪里是和风念柏能比的。风念柏说话能夹枪带棒,我没撕烂他的嘴,那是给我爹面子。要不是想着顾家和风家上头是世交,曾也进过祖祠拜过把子,否则就我这脾气,还不弄死那姓风的。”
“话是没错,可……可……”左靖仍心有余悸。
“可什么可?”顾行知爬下床,蹬脚踩在皂靴上:“衡王亲驾燕北,为的不是来治我的罪,相反,他是来护我周全的。我的人头金贵的很,如果我在燕北出了什么事,那么派我来燕北的衡王肯定脱不了干系。到时候被太后抓住这把柄,治罪于他,你让建寰以后如何在朝中走动。”
顾行知抹了把脸,将漱口水吐进铜盆。左靖上前替他系好盘扣,又听他说,“这衣服暗沉沉的,不够喜庆。”
“快去把我从蕃南带来的那件刺金龙虎长袍拿来,还有那条御赐的金玉带,也一并取来。”
“将军这是……?”
“好兄弟来看我——”顾行知佩上快雪时晴,提了提裤腰,道:“我又怎能不整装相待。”
………………
衡王李建寰赶到十六营时,顾行知正候在帐檐下。兄弟俩多日未见,都有些兴奋。
来边沙前,李建寰就知道了火烧十六营的事,如今亲眼见了这满地惨状,更觉得顾行知不容易了。
两人站在风口,任由大风将他们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看着顾行知脸上的新伤,衡王怆然道:“顾兄受累,是本王连累了你。”
顾行知摆摆手,笑得轻松。他领衡王入营,驱散了下人后,才喃喃道:“这次是我轻敌,低估了戚家女的手段,让她钻了空子,反咬了我一口。”
“我知你不是个好色的人。”衡王拉着顾行知相对而坐,侃侃道:“我倒也好奇,什么样的女人能让顾兄都卸下心防?输得这样狼狈。”
“她哪里是女人。”顾行知斟了酒,推到衡王面前,嗯哼一笑:“分明是妖精。”
“此次十六营近万伤亡,皆拜此妖女所赐。”顾行知抿了口杯中残液,龇着牙说:“好冷!”
“其实能花这近万条人命给顾兄上一堂课,也不算亏。”衡王端起酒杯,碰了一碰。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建寰兄怎能这么说。”顾行知一想到风念柏那眼神,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
“说来说去,还是怪我自己。怎么就这样把持不住,受了那妖女蛊惑。事后我总在想,这女人怎么就能如此心狠,她要想对付我,就冲我来啊,无故牵扯上底下的将士们,着实可恨。”
顾行知愤愤然抛下杯盏,满脸因愧怍憋得通红。衡王见他这般自责,更没了训导的心思,他只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接下来,你就该更加小心。”
“本王听说太后已经坐不住了,自打你父亲将你调回蔺都,她就一直在让风家物色人选制衡于你。”衡王拾起两颗花生,扔进嘴里,半咀嚼道:“戚家女闹了这一出,太后还不得偷着乐儿,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就是太后选中用来对付你的人。”
“长晖,你在蔺都的日子会很难。”衡王面色逐渐阴郁:“怀德帝沉疴难愈,驭龙宾天之日恐不久矣。太后着急扶位傀儡新君,在六部中遍插沈党眼线,现在又多了位戚家女入局……所有的箭都搭在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射了出去。”
“我能托住的就只有你。”衡王握住他的手,眼中满是动容。
顾行知将另一只手盖在李建寰手上,说:“你我交情,这些话本不用说。”
“本王知道长晖不爱听酸话,只是现在不说,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说。”衡王长吁了口气,眉目间满是哀愁:“等咱们一一归位蔺都,这一切争斗,才算刚刚开始。”
营外风声呜嚎,雪水透过细缝送进丝丝清寒。顾行知举目眺向营口,许久不语,似愁非愁。
“戚家固然有罪,可它到底还是七贵之一,太后绝不会令戚家就此被除名。”衡王说上兴头,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长晖,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帮我把皇位守在李家人手中,断不可将这万里山河拱手相让于他人!”
衡王举起酒杯,一口饮尽了那酒,眼中坚定如烈火燃烧。
营外风吹得更猛了,嗷嗷似狼嚎鬼哭。顾行知看着李建寰满眼□□,就知他对皇位的渴求已深入血髓。这不是什么坏事,顾行知反倒觉得,这也是李建寰与自己最像的地方。
那种对猎物纯粹的渴求,那种炽烈的饥渴,那种像狼一样的目光,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生平只对一个人有过这种感觉,那人有对桃花眼,里头装着一池波光。
顾行知的心就跟着那波光一个劲儿地晃,晃呀晃呀,晃得他不知不觉地踩进了迷魂网。
戚如珪就在那网里等着他,对他哭,对他笑,肆意拨弄着他的心弦。
等顾行知乍一惊醒,这才发现,原来这女人是带着利齿的。
………………
孙黎不请自来进了营,见左靖扶着顾行知正往外走。这顾三吃起酒来也没个正形,东倒西歪全无半点将人气概。
衡王看样子还算清醒,自个儿坐在正席上有一口没一口嘬着。孙黎笑嘻嘻凑过去,斟酒道:“衡王殿下喝尽兴啦?”
衡王点了点头。
“喝尽兴就好,再试试这个,这可是燕北特有的——”
“你想说什么?”衡王拿起筷子,夹了片肉放进汤里涮了涮,一口塞进嘴里。
孙黎复又低眉,阿谀道:“果然什么都逃不过衡王殿下的眼睛。”他乌睛一转,顿了一顿,说:“也没什么大事,下官只是有些好奇,这顾行知闯了如此大祸,怎么也没见殿下罚他……”
衡王停住了筷子。
“孙黎,本王且问你,你官从几品?有多久没有擢升了?”
孙黎一听到擢升二字,目光立马清亮了几分。他忙答道:“下官秩从四品,区区副将微衔,恐惹殿下耻笑。”
“从四品啊……”衡王放下筷子,撇过头说:“既然这样,那回了蔺都后,就去禁军挂个名吧。”
“禁……禁军……”孙黎愕然,“殿下怎么想起要下官去禁军……那禁军的品级可……”
“可什么?不愿意?”衡王沉了沉嗓子,语气跟着威严了几分。孙黎品出了衡王话里的意思,吓得立刻跪下身去。
“下官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衡王捏起拳头,努力平静道:“说说吧,十六营的事,你掺和了多少?”
“下官……下官听不懂殿下的意思。”孙黎冷汗连连。
“装傻?以为本王就那么好糊弄?!”
衡王一把将案上酒菜一应卷落在地,目光由热及冷,盛气逼人。
“戚如珪一个小丫头片子,还真有这通天本领能烧死边沙近万将士?这里头你藏了多少猫腻,只有你自个儿知道,本王懒得说透,是不想让孙家蒙羞。孙老帅若是知道他儿子这般卑鄙,只怕那张老脸都要被羞得无处安放!”
“你还不说?!”
衡王“噌”地一声拔出佩剑,抬手刺在孙黎额前。剑尖离眉心只差分毫,稍不留意,便有可能穿透进去。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孙黎吓得眼泪飞流,哪顾得上什么体面不体面。
他抱头痛哭道:“戚如珪放火,起初确实有人察觉,只是下官压住了此事,放任火势蔓延。本只想借此杀一杀顾行知的威风,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更不会料到戚家女还有一手,放出了百十来条恶犬四处乱咬,殿下明鉴,你看我这腿,就是被戚家犬咬残废的!”
孙黎一边说着,一边拉起裤管,露出那半截烂腿。衡王瞥着那乌黑发臭的腐肉,亦没了追责的心思,只是可怜了那些将士,就这样被掌权人充作了牺牲品,死得不明不白。
衡王背过身,眉头紧凑,道:“出了这个营,本王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你先起来。”
孙黎收住眼泪,缓缓从地上爬起。
“本王没有对顾行知多加责怪,不仅是为着与他的兄弟情义,更多的是顾虑蕃南王的权势。”
“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小毛孩子,想不了这么多。有些亏总归要吃,吃下去了,下次才知道如何应对。”
“下官明白。”孙黎抹着残余的泪水,语气轻微,“殿下是不想得罪了顾重山,毕竟顾行知可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走在哪里,那都是金尊玉贵的高主儿。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还妄想与他争势,真是愚不可及。”
见衡王半字不吐,孙黎又说道:“殿下若想与太后抗衡,免不得要与蕃南亲好,与顾家亲好,只有这样,蕃南六郡与龙虎军才能在必要关头为殿下效力。”
“你不是都知道吗?”衡王收起剑,眼中失落一闪而过:“夺权之路何其漫漫,局中人看局中人,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殿下……”
“你退下吧。”衡王转过头,在孙黎走到营口时,叮咛道:“代我好生照料长晖。”
………………
左靖打了水来,给顾行知擦了遍脸。正要去换水,顾行知一把拉住了他。
“别走。”顾行知阖着眼,带着不可置否的命令口吻。
他将手挽在左靖身上,迷糊道:“干嘛,不让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