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吩咐就是。”白鹭擦了擦头上的汗,恭敬地站回到风辞雪身后。
风二假装无心地问:“柳穆森师徒,现下如何了?”
“他们被收进了诏狱里,听太后的意思,说等秋猎后再行发落,可太后如今……所以这事儿一直拖着。”
“那就是还没定罪了。”风辞雪回过身,看着白鹭一脸窘迫,不禁恻隐道:“你代我去趟刑部,告诉他们,不许苛待了他们师徒。在姑母没有降罪前,我要他们完好无损地活着。”
“下官遵命。”白鹭失了底气,不敢违逆分毫。可她还是忍不住问,她不问,心里某些东西放不下。
白鹭道:“下官不懂,春生一个残缺之人,爱慕二小姐您这样的千金之躯,二小姐难道不憎恶他吗?”
“憎恶?”风辞雪莞尔,“我为何要憎恶?春生何错之有?”
“他……他……”被这么一问,白鹭自己也答不上来。
风二见她说不出,替她道:“若放在礼法纲常中,他错在僭越,错在痴心妄想,可若放在俗世红尘中,他没有错,爱一个人怎会算错呢?能够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这或许是这世上最光荣的一件事了吧?”
风辞雪向外移了两步,伸手接着迎空飞下的雨丝。
冰凉的触感一滴滴蔓延开去,渲出心事无数。她见雨中现出宋子瑜的脸,它流转在雨中,变幻着朦胧的光。
风二再一看,宋子瑜的脸褪去,雨中人已成顾行知。
她缩回了手。
………………
“以后还闹不?”
戚二将烤干的衣服从架子上取下,给顾行知一层层地套上。
躺在旁边的顾三儿伸手将她抱住,乖巧道:“不闹了。”
“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戚二想起不久前顾行知那纵身一跃的场景,心中仍有些后怕。
顾行知道:“长晖错了,长晖以后不寻死了,阿珪不要生气。”
戚二看着他一脸苦相,有再多的火也发不出来。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只说:“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再怎么样,事情还是得去解决不是?”
“事情当然要解决。”顾行知握住她的手,这一次,他的眼里不再是稚嫩与戏谑,而是一种坚毅,一种强大的坚毅。
“你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不会让你伤心,也不会让风二丢脸。”
顾行知一提到风二,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他与风家妹子来往不多,印象中,他一直都把她当成邻家小妹。即使她生得何等貌美,他对她也没一丝情、欲。
他对风二的感情就像对待菩萨,世人会对菩萨有情、欲吗?不会,世人只会对菩萨心怀敬重。
他对风二,便也是这样的敬重。
一想到这里,顾行知见眼前的戚如珪更滚烫了。她坐在篝火边,火光照在她脸上,将她的下颚线勾得色泽柔润。微芒之下,她的脸就像一块美玉,顾行知舔了舔干唇,抓了抓犯痒的局部。
“难受。”顾行知翻了个身,侧身对着戚二。他单闭着一只眼,只用右眼看着她。
“难受?”戚如珪一脸紧张地凑过来,关心道:“哪儿难受?!”
“那里难受……”顾行知指了指局部,面有些红。
“那里?”戚如珪顺势往下,指尖停在他肚脐眼上,“这里吗?”
“不是。”顾行知扭了扭身子,像条粗笨的蛇。
“这里?”戚二关切愈浓。
“不是,就那里……”顾行知咬着衣角,羞得满脸臊热。
戚二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啊哈,是这里。”
“你要负责。”顾行知腿上使劲,将她揽近身前。他抱住戚二,嗅了嗅说,“怎么那么香。”
“你压疼我了。”戚二假意推了推,一脸欲拒还迎。
顾三儿知道这是在玩欲擒故纵呢,他支起她的脸,吧唧就是一口,嫌不够,吧唧又是一口。
“口水黏死人啦。”戚二将双手绕上他的脖颈,不由笑道:“狗崽子长大了,该大的地方,也变大了。”
“那可不,”顾行知涨红了脸:“还能更大呢。”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开车的小顾不是好二哈。
谢谢观看。
☆、花凋
李恒景提剑入殿, 花想容已候了多时。她难得穿得跟从前一样鲜艳,就像她第一天进衡阳府那样,美得让人心惊。
她蒙着纱, 指尖静静划过案几上的桂花糖糕。那糕点放了多日,早塌得七零八散。她抓起一块, 放进嘴里,是她熟悉的味道, 可惜以后, 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太后要我杀你。”李恒景涩涩开口,“杀了你, 我才能活下去。”
花想容缓身起座,并不理会他的话,她盈盈行了拜礼,只道一句:“参见陛下。”
李恒景道:“你别恨我,我是个无用的人, 当年保不住母亲,如今也保不住你。”
花想容抚着肚子, 随着日子推进, 她也越发显怀。哪怕穿着最宽松的袍子,还是遮不住不断隆起的小腹。
她走到李恒景身前, 看着那剑,眉目清冷:“陛下这是要杀母取子吗?”
“这孩子不能留。”李恒景抓起她的手,声音赫然提亮::“不管是不是朕的,它都不能留!”
“如果妾身偏要留呢?”花想容凄然一笑, 眼里早没了从前那样的爱意。
“花奴,别难为我。”李恒景放下她的手,一步一步挪到案前:“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最是清楚我这一路走来有多不易。如今我受太后打压,寸步难行,只有杀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孽种,我才能换求一线生机。”
“所以为了你的一线生机,就要搭上我和孩子的性命吗?”花想容低下了头,看李恒景的背影慢慢黯淡下去。
“是你们都想害我!”李恒景抓着帘布,眼中布满血丝,“是你们一个个不把我当皇帝,是你们看不起我!要算计我,欺负我,错的是你们!”
“花奴……”李恒景转过身,整张脸挂满了泪。
他扔了剑,呆头道:“花奴,给我唱支歌吧,母亲总爱给我唱歌。”
花想容道:“不唱了,以后也不会唱了,既然你已绝情至此,我何必再事事顺你心意?”
“难道连你也厌嫌我了是吗?”李恒景满口嘲讽,“连你也觉得,我不配做这个皇帝?”
“我就知道……”他轻轻一笑,跪在了地上,“我就知道,连你也看不起我……”
花想容捂着胸口,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她向后退了两步,道:“杀母取子这样的事你都想得出,你真让我恶心。”
李恒景梦醒般地抬起头,眼见身前女子说自己恶心,他像是被踩了七寸,旋而张狂道:“母亲难道也要丢下我了吗?!难道母亲,也跟那些人一样吗?!”
他爬了过去,狠抓着花想容的衣裙:“母亲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这样,母亲……”
“我不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是周嫔!”花想容将他奋力推开,“周嫔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殿外炸出一道闪电,李恒景在电光中,逼出两行清泪。
花想容扯下面纱,在烛光中露出那张布满伤痕的面庞,字字如刀:“陛下看仔细了,我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我为了陛下承受了这么多,到头来,陛下还只是把我当做周嫔,我不是周嫔,我是花想容,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花想容!”
“陛下忘了吗?”花想容微微折身,望向天边:“花想容这个名字,还是陛下为我取的呢。陛下可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吗?”
“我、叫、史、清、云。”
花想容怆然一笑,心满意足地看着李恒景脸上炸开的错愕。她期待这一刻期待许久了,她期待这一刻,比期待这孩子出世还要热烈。
殿外雷声滚滚,每一声都直击心门。花想容在闷雷声里,一步步踱着。
“史这个姓,你李家人应该很清楚吧?”花想容抓起李恒景的衣领,看他一脸仓惶,满口痛快道:“蔺都七贵,说是七贵,可真在世的,从来就只有六家。李家人是心虚吗?为何明知史家无人,还要列入七贵?你们心虚什么呢?你告诉我,你们心虚什么?!”
“你说话啊!”花想容摇着他的身,那双手像要掐出血。她抓着李恒景的身子,仿佛拽着的是个破布娃娃,“怎么了?怎么成哑巴了?是花奴吓到你了吗?我是花奴啊,是你曾经最爱的花奴啊!我是曾引你去泪湖边,让许之蘅推你入水的花奴啊!也是暗中收集邸报,买通监生,写出无字真诀暗讽你的花奴啊!哈哈哈哈哈哈……陛下,你这是忘了吗?不怕,我都记着呢,我什么都记着,我记着你们是如何杀光我全家,又如何将我与父亲分隔千里,如今陛下还记得他的名字吗?陛下,你记得吗?”
“他叫史文澜!”
史清云松开李恒景,将他推回到地上。此时的李恒景早已痴呆,瘫在原处,埋头喘着热气。
“饶是家父清廉一生,碧血丹心奉天皇,到头来,却也要受人构陷,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史清云指着那天,半走半跌地扶墙靠着。她的声音已然沙哑,听着比往日更加浑厚——
“我恨这天道不公,恨这泱泱乱世!恨你们这一副副伪善面孔!什么仁法礼义,什么规章方圆,这命已不堪至此,最先塌陷的,一定是我们这些文官清流!!!”
“他可是大辽最忠心不二的臣子啊!”史清云跪倒在地,疯癫之态如同醉酒,“为何?为何你们要这样对他?陛下可还记得,家父那本《通政史札》?他呕心沥血,终成治国经疏,可那本书现在还看得到吗?你李家人怕是早已焚书坑儒,将这满腔赤诚烧了个一干二净!”
史清云话音即落,殿外雨幕飘起。电光石火将大殿照了个全,连她眼角闪动的泪,皆映得煞白。
“吴岫雨来虚槛冷——”
史清云走出一步。
“楚江风急远帆多。”
又是一步。
“可怜国破忠臣死——”
她拾起剑。
“日月东流生白波。”
史清云将手抹了上去。
血珠潺潺流出,滴答淌在地上,像是娇花朵朵。花想容盯着那红,想起自己遥远的从前。
那得要多遥远的从前呢?遥远到她从刀尖下逃出,遥远到她被发卖进窑里,遥远到她机关算尽地接近李恒景,遥远到她初进衡王府,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他久立高阶上,不染一丝雪,唇鼻如玉砌,眉目似星辰。
她就此沦陷。
“你是史家女?”李恒景后知后觉,这才从漫长的思虑中缓过神来。他显然还没有接受这个新身份。
“不……不可能啊……”李恒景扶着头,往墙角缩了几寸,“史家灭门多年,即便是史文澜,也早被太后一手料理。史……史家已然绝后,怎么还冒出了一个女儿?你一定在骗我,花奴,你一定是骗我!”
“陛下。”史清云轻轻走过去,抚着那肚子,说:“事到如今,陛下还在自欺欺人吗?”
她举起手里的桂花糖糕,咬了一口,走到李恒景面前,“这糕好苦啊,简直比活着还苦,我竟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比它们更苦的了。”
李恒景说:“那我问你,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对吗?你接近我,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是吗?”
他的瞳仁骤然放大,里面塞满不甘与困惑。他多怕花想容说是,可就算再怕,半刻钟后,她也点下了头,称了声“是”。
“那便是无爱了。”李恒景嘲讽般地笑了笑,从地上站起,一步一撞地走到史清云身边。
他瞪大了眼睛,极尽穷奇地看着身前这个女人,他感到陌生,仿佛从未接触过她一样。
他说:“你果真不是我母亲,你不爱我。”
“陛下如今四面楚歌,还有心思与我谈什么爱不爱吗?”史清云将剑塞回到他手上,:“没有人会爱你,因为你自私,暴戾,癫狂,狠绝,没有人会爱你!”
“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你!周嫔看到你这副样子,也不会爱你!你就是这天下的孤儿,你不配拥有爱!李恒景,你永远……永远都别想有人爱你……”
史清云言至深处,一口污血悄然划出。李恒景看着她手上抓着的糕点,乍然一悟。
“你别吃了!”李恒景将她的手牢牢钳住,他不要她死,不要花想容死,他还有许多话没问,他还有许多爱与不爱未解。
他是深入渊薮的鱼,只为寻一味叫做“爱”的良方,这东西谁人都有,而只有他,遍寻四海,终而不得。
史清云执拗地往嘴里塞着糕,嘴边糊满血与糕渣。
她好饿啊,她太饿了,她太久没能如此开怀地享用这些糖糕了,她要死了,在死之前,她想记住这味道。
“你别吃了!”李恒景推翻装着糖糕的盘子,半哭半求地说:“这东西有毒,这东西有毒,你为何不肯放过自己?!”
“是我不肯放过自己吗?陛下……”史清云撑倒在地,被李恒景抱入怀中:“是这命要将我留在这里,留在这样的浑浊世道,留在这样一个迷斗的漩涡里……”
“我终于有脸去见父亲了……我会告诉他……蔺都还是一如既往地美……我要与他说,我所经历的苦痛与欢欣,这些故事里,一定不会有你……李恒景……一定不会有你……”
“你心里当真一点儿也没有我?”李恒景抱着她,像在抱着一棵濒死的树,“你满腹心机地接近我,算计我,我不怪你,可我不信,你心里一点儿也没有我!”
“你是爱我的,对不对?”李恒景拍着她的脸,“你一定是爱我的!你只是不承认,你爱一爱我吧,花奴,我在这宫里,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天的爱,你爱.爱我,哪怕骗我也行,你骗骗我,说你爱我,说呀,说你爱我,快,说你爱我……”
“你为何不说?!”李恒景欲哭无泪,他的眼里,唯一能挤出的只有血。
堂中风穿过,两人都有大势将去的倾颓之感,仿佛日近西山,所能见到的,都是挣扎的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