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夫听言一声苦笑,干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几乎没有一点肉,答:“皖军都在强征兵了!十二三岁的孩子都要被抓进军营去,这怎么不是要打仗?”
啊。
……强制征兵。
白清嘉提着行李的手紧了紧,心里越发是空落落一片,显然局势的恶化比她此前预计得要快得多;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也被贺敏之攥紧了,母亲的神情张皇极了,连说话都打起了结巴,问:“那、那你舅舅怎么办?还有你表哥建新……他们、他们会不会也都被强征走了?”
白清嘉的舅舅贺焕之今年五十五岁,儿子贺建新比白清平略小、今年也该有三十六岁了——倘若皖南的局势真的糟糕到连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都要被强征从军的地步,那么他们恐怕也难逃这番天降的横祸……而如果舅舅和表哥都不在家中,年迈病重的外祖母又该由谁来照顾?舅母?她一个人怎能张罗得过来?
白清嘉眉头紧锁,越发意识到眼下她和母亲必须尽快回到柊县确认家中的情形,否则外祖母和舅母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一旦战争真的打起来,她们甚至都没有能力逃难……
“先生,我们有急事,一定要去柊县,”白清嘉极恳切地仰头看着那位车夫,“烦请您捎我们一程吧,或者另指条路给我们走,价钱上的事都好说……”
说着她便从口袋里掏出了十个大洋,足够支付寻常大户人家男佣两个月的月钱。
那车夫看了这钱眼前一亮、显见已有几分动心,白清嘉又趁势游说了几句,终于哄得对方松口,叹着气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唉,上来吧上来吧……”
而实际上最后这位车夫也没有真的亲自送她们去柊县,半途就换了自己的妻子来驾车,想来也是怕一踏上皖南的土地就被强拉进军营当了兵,就算赚了银元也没地方花了。
他的妻子是个不到四十岁的矮个子女人,姓王,看样子是做惯了粗活的,一双大手挥舞马鞭毫不含糊,泼辣像样得很,一边驾车还一边跟白清嘉母女俩闲聊,在听闻了她们此行的目的后也是难免唏嘘,又大声问:“这么麻烦的事怎么就你们两个女人来做了?家里的男人呢?都是废物?”
这话真让人尴尬,白清嘉和贺敏之又不便将家中的情形尽说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于是索性也就沉默了,对方却觉得她们这是默认,于是又开始同情她们,过了一会儿复专门扭过头来看了一眼白清嘉,感慨:“小姐生得这么漂亮也找不到能干的男人?唉,这可真是……”
这话真是一下戳在了贺敏之的心窝子上。
她最心疼自己的小女儿,本以为能和她父亲一起妥妥帖帖地护她一辈子、再周到地替她寻一个正直可靠的名门才俊做丈夫,哪料世事陡转令人心惊,这个家不仅不能护着她、反而还要靠她养,至于姻缘更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她的清嘉难道就真的要像这样受一辈子苦?上天就不能开开眼、赐她一个能够放心依靠的好男人么?
贺敏之在心里沉沉地叹气,耳中却又听坐在身边的女儿淡淡笑了一声,说:“我够能干了,倒不必非要仰仗别人——不信您问我母亲,看我是不是家里顶梁的那根柱子?”
她这话是在逗趣儿,一多半是说着玩儿的,可其实哪句不是实情呢?就连这次回皖也只有小女儿能陪她一起,心中遂也无限动容,十分认真地追了一句:“是,是,我们清嘉是最聪明最能干的,是母亲的宝贝。”
白清嘉没料到母亲真会接这句调侃,一时也是失笑,母女二人亲昵的样子令驾车的王嫂颇为歆羡,又说:“懂事的孩子都有福报,瞧着吧,小姐定还有福气要在后头享。”
白清嘉有没有后福这事旁人暂且还说不准,可临到她眼前的祸患却是实打实的,不必预言便已成了真。
——她的钱被偷了。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变数发生在入夜要投宿的时候。
从安庆到柊县乘马车起码要一个日夜,他们总不能通宵跑夜路,幸而半路碰上了一间驿站,店家许是好心人,还在一旁设了间施粥的粥铺,孤伶伶立在荒芜的原野上。粥铺前的队伍排得长极了,个个都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逃难者,有的手里捧着破碗破瓢,有的干脆只拿着一截形状有凹陷的木头、就当那是碗了。
白清嘉和贺敏之虽然都在白家倾颓后过了一段入不敷出清贫狼狈的日子,可到底还是不曾见过像这样凄惨零落的光景,一时难免被震撼得失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