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莫氏多少银子,给我们世子一个数。”公案旁的师爷立刻明白了,这八成是看中了苏棠,来要人的。于是噼里啪啦打算盘列清单,苏棠要赔的,张婆婆该罚的,以及官家的惩处,折下来共计“三百九十七两”兴余村一个个喜不自胜,莫氏也暗喜,时不时拿刻薄的眼光斜睨苏棠,心道果真不负那张狐媚人的好面皮,这才几天,竟连京城的皇族子弟都勾搭上了。苏棠没转过弯来,陷在各种各样的诧异中,刚才说话的那个侍卫不是韩蕴吗而且世子的声音也很耳熟,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从她脑袋里冒出来。黄大人回头拿了文书,亲自呈上去,战战兢兢道:“数目便是这般了笞刑可以拿银钱顶上,关押是绝不能免的,即便从轻处罚,最少也得有半年。这是刑统里定死的规矩,小的也做不了主,还请世子爷体谅”说吧,屏住气儿等回应。伞下很平静,良久,那位世子淡淡应了一声,又示意韩蕴:“拿出来。”所有人皆好奇,兴余村人更是伸长了脖子,眼冒精光。却不是他们翘首以盼的银票。韩蕴拿出一本精致的线装薄册,徐徐翻开。黄大人站的最近,看见上面盖有户部的官印,借调记录等,不由倒吸一口气,户籍名册这般重大的东西,竟也能轻松调出来世人都说景临侯府低调无争,看来真相并非如此,这位世子,不简单韩蕴朗声念道:“苏棠,良籍,通州人士,庆三百零五年生人,其父苏奇越,其母秦秀,庆三百一十一年举家迁往京城西奉区,家有西奉街竹风巷五号宅地一亩”苏棠歪着脑袋听得入神,这位世子找到了她的户籍那岂不是可以和家人相认了方重衣示意可以停了,缓缓往公堂内走去。侍卫拂开两侧的人群,百姓和官差们自觉退让,黄大人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他又虚弱地咳了一声,方才娓娓道:“苏棠的户籍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卖身为奴的记录,不知这户部的名册是假,还是你们的卖身契是假呢”兴余村的人面面相觑,其他村民不知情,无法反驳,莫氏和户长却是慌张地对望了一眼,吓得面如土色。当初他们就是看小姑娘没着没落,因此特意找户长将人挂上户籍,钻了空子给签的卖身契。如今白纸黑字的名册被韩蕴这般当众念出,每个字都如同响亮的耳光打在他们脸上。黄大人偷瞄世子一眼,心里有了数,手指颤巍巍指向莫氏,摆出怒不可遏的表情:“你们呐仗着天高皇帝远,做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合伙欺负人是不是”苏棠不敢高兴太早,她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世子究竟是谁为何无缘无故帮她她悄咪咪挪近几步,顺着伞檐往上看,若隐若现的熟悉面容令她心头骤然一紧。竟然是那天的白衣人他是景临侯府的世子“证物,让我看看。”方重衣道。黄大人连连点头,吩咐官差将公案上的蓝布呈上来。隔着半步的距离,方重衣将它随意扫了眼,转向莫氏淡淡开了口:“留在排水渠多日,倒还很干净。”“还真是”韩蕴也恍然,“前三天落了好几场大雨,泥沙多,这块布卡在里边竟一点泥灰都不沾。”话中之意再分明不过,黄大人转了转眼珠子,若有所思,时不时用警惕的眼神审视兴余村一行人。莫氏被他看得背后发毛。方重衣沉静的目光定格在布料纹饰上,心念一动,找到了关键的漏洞,正要开口,却听一个温软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道:“能不能让我看看”抬头望去,是苏棠。她站在朦胧的光线里,扶着老人,穿的仍然是那天的粗布衣。当时衣摆被他扯掉了一截,现在已经用另一块布缝补好,因为不是一种布,还缝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十分不搭调。苏棠见伞下没声音,大约是不反对她,壮着胆子走过去,拿起布闻了闻。刚刚官差路过身边时,她就闻到似曾相识的味道,凑近更是明显。这味道,每天早上路过巷口都能闻见。“这布为什么有何叔家的酱菜味儿”苏棠喃喃自语道。说到酱菜,难免想到那天酱菜坛子背后的眯缝眼苏棠恍然大悟,回过身,目光牢牢锁定莫氏身后贼眉鼠眼的人:“我明白了,你拿了人家的布,扔进排水渠污蔑我是不是如今只要把何家人找来对质,一切便能水落石出。”公堂外,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张婆婆闻言也凑过来,赞同地点头:“巧了,没准真是,何力家是做酱菜的,一直用蓝色的布来封坛子。”这次无需方重衣发话,黄大人便即刻命官差去带人来指认。“棠棠,没事了啊”见事态发生转机,张婆婆咧开嘴笑得开心,轻轻拍了拍苏棠的脑袋。她也露出傻笑,使劲点头,手中紧紧抓着那块布。事态突变,公堂之外的人们议论纷纷,她于喧嚷之中再次抬眸,却毫无防备对上一道视线。伞檐不知何时被抬起了些,露出俊逸无匹的面容,眉目沉静定定凝视她,眼眸如同黑曜石一般纯净、深邃。那目光很是清冷,却藏着暗潮涌动的阴鸷,令苏棠打了个激灵,随即又想,毕竟他眼神不好,看人难免要用力些吧想到这,苏棠不由地叹息,这么好看的一双眉眼,又是畏光又是看不清可惜啊可惜。还没等何家人到,眯缝眼已经顶不住了。他满头是汗,双腿哆嗦不停往后退,撞上一个面色肃然的官兵,终于忍不住大声嚎哭道:“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被莫大娘指使的”莫氏挑起眉毛破口大骂:“说什么屁话,明明是你小子说有个好机会”看热闹的百姓们一阵唏嘘,纷纷投去鄙夷的目光,奚落声不绝。苏棠暗笑,轻松地挑了挑眉,这就开始狗咬狗了“吵什么吵,一个个都别想脱开干系”黄大人厉声喝道。方重衣一直在冷眼旁观,良久,轻描淡写开口问:“这般污蔑之罪,刑律又如何论处”韩蕴拱手道:“回世子,笞七十,银钱以倍数还之,限期百日。违限不还者,以笞刑或牢狱补替。”“哦”方重衣淡笑,“方才,给苏棠定了多少的处罚”韩蕴会意,拿出文书默算片刻:“刨去需上缴官家的,共三百八十一两,如今以倍数尝之,莫氏一行人还需偿还七百六十二两,若逾越期限,一日笞十,五日加一等。”兴余村全体被这笔惊天巨债吓傻,他们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上啊黄大人暗自捏把汗,原来世子当初问数目是这个意思,也太黑了点“拿不出银子”方重衣凝目,嘴角弯起没有温度的笑,“那便签下卖身契,从此为奴任人使唤,如何”户长面如死灰,眯缝眼和其他村民全身发抖,莫氏打了个寒颤,扑通跪下来,哭丧着脸道:“求求各位大人网开一面”那位世子她根本不敢惹,见黄大人和师爷都无动于衷,又跪着挪到苏棠面前:“棠棠啊,当初好歹也是我把你从棺材里捞出来的,你当时那么小,那么冷的天,再没人管可不是要冻死了啊”方重衣听到“棺材”这个字眼,目光微动,视线转向她。苏棠别过头,冷声道:“省省吧。以后大家再无干系,你们做过什么便该受怎么的惩处,这也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黄大人早就对这种痛哭流涕的悔过司空见惯,毫不动容,如今世子来了,他更是要积极表现自己:“都给我押下去,每个人先打五十大板,这是少不了了的,至于徒期,本官会仔细定夺,绝不姑息”一群人被推推搡搡押走,随即,后院响起打板子的声音,伴随着惨叫和求饶。笞刑的场所是对外开放的,为的就是警戒大家不要犯法,京城治安好,许久没有这等热闹事儿了,衙门外的百姓们一见有处刑,一窝蜂涌去后厅围观。“太好了太好了”张婆婆眉开眼笑,“咱们回去吧棠棠,晚上给你做红烧肉。”“好啊。”她精神一振,仿佛遇水泡发的干木耳,整个人又恢复了活力。昨晚忧心一夜,早饭午饭都没心思吃,现在陡然一放松,才发觉饿得不行。刚走出公堂,却被一名蟒袍侍卫拦住。“世子要见你。”苏棠左顾右看,那位世子已经不在这里了。“可是”她为难地看张婆婆一眼。世子找到了她的户籍,的确有必要去一趟,但总不能现在这个当口扔下老人说走就走吧,怎么也得回去收拾行囊,顺便填饱肚子。“就是现在,不要让世子久等。”侍卫说话冷冰冰的,不像韩蕴那样亲和。苏棠无奈,只能和张婆婆简单告别,跟侍卫离开。午后,天高云淡,方重衣眼睛有些刺痛,微微阖目,余光见衙门里影影绰绰,是苏棠和侍卫的身影。“带人回侯府。”清冷的声音吩咐道。“是。”韩蕴接过世子的狐裘,侧身拨开了轿帘。苏棠走出大门时,街上有三个侍卫在等候,为首的便是韩蕴,而那辆华贵的轿辇已经远去。见是如此,她心里轻松多了,看来是韩蕴代为传达,不用正面和世子打交道怎知韩蕴却笑着道:“走吧,先回府再说,世子吩咐的。”“啊”去侯府苏棠在原地愣神片刻,看这些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侍卫,心想反抗也没用,叹了口气,不情不愿跟在队伍的后面。太阳躲进云层里,天色眼见阴沉下来,冬天的风如刀子般冷冽,冻得苏棠直打哆嗦。她的棉衣早就给张婆婆穿了,之前精神紧绷没意识到冷,冻了一个晚上加白天,如今骨头都是僵的,连走路都吃力。韩蕴时不时回头,见她身上就一件单薄的外衫,比他们这些精壮的侍卫穿得还少,于心不忍,悄悄把白狐披风递到她眼前。苏棠知道这是某人刚才穿的,犹豫道:“这”“没关系,世子不会知道的,待会儿要到了,你再还给我就是。”韩蕴压低声音道。旁边的侍卫都是兄弟,看见也会当做没看见。见苏棠还在犹豫,他又神秘兮兮安慰:“其实我们世子人还可以,你不惹他,他不会折腾你的。”人还可以苏棠心中一寒,想想当时一言不合整垮了偌大的洪帮,又寥寥几句把莫氏他们吓破胆,就知道此人有多黑,多从不按常理行事了那天从寨里走出的白衣身影深深印在苏棠脑海里,袖上的鲜血红得刺眼。当时的眼神,带着病态的残忍和孤执,仍然让她心有余悸。但她此刻冻得神智迷离,什么都顾不得了,想也没想就把那堆毛茸茸的披风抓来,紧紧裹在身上。皮草不愧是皮草,太暖和了,也可能是还留有体温的缘故,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解了冻,骨头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温暖。苏棠像裹被子似的,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摇摇晃晃跟在队伍后面,宛如一个行走的粽子。一行人将要抵达侯府,韩蕴见那披风仿佛长在苏棠身上一样,实在开不了口让她还回来,很是为难。正在犹豫的时候,却瞥见轿辇已经在门外停下。原来世子早就不声不响进了府,往朱门深处望去,依稀可见挺拔的背影,一袭轻衫隽雅无双。似乎并未留意这边发生了什么。韩蕴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免意外,主上怎么没使唤他但回头看到裹成粽子似的人,又暗自松口了气,起码不用硬让人脱下来。“苏姑娘,到了。”苏棠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睁大眼睛,方重衣的身影已经没入正院,她的目光堪堪抓住一片衣角。眼前是尊贵厚重的朱漆大门,鎏金色门钉纵七横五,比那天的大理寺还要气派。她忽然回头,直直盯着韩蕴看,他刚刚喊自己“苏姑娘”“你怎么看出来我是”来京城这段时间,自己一直都是男子装扮,还刻意将眉毛描粗,怎么一个个都能轻易认出来韩蕴是个自来熟,笑了笑,露出两排大白牙:“这几天见你举止文静,再看张氏疼你跟疼女儿似的,便有了这番猜想,刚刚有心试探了一句,没想到果真如此。”苏棠点头,转念一想,又警觉地问:“你在暗中调查我是你们世子的命令”“这些,姑娘还是别问了,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而已。”韩蕴正色道。苏棠心中惴惴不安:“那他岂不是也知道了”“世子现在还不知,他没有仔细留意过你。”说到这,他意味不明看了苏棠一眼,面色闪烁,“不过总会知道的。”苏棠觉得那目光很奇怪,像同情、怜悯她心底发毛,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感。两人一道进了侯府,穿过几座精巧瑰丽的屋殿,又穿过一片梅林,七拐八绕到了僻静的湖边。水面茫茫,尽头有群山绵延,应当是连着外湖水域的。这里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石桥对面是一座如诗如画的小院,堆雪的白梅掩映着参差坐落的屋殿。花瓣随风簌簌落下,随水漂流,仿佛一个虚幻的世外桃源。苏棠有点疑惑,他为什么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别院韩蕴看了眼院子里的情景,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