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桌案前摆了盏昏沉的灯火,只照亮方寸大小,桌椅书柜隐匿在暗处,影影绰绰。胡大人坐在桌前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眼前是前些天整理好的卷宗,而他现在的心情,如同此时的气氛一般压抑、沉重。洪帮在周边村镇鱼肉百姓,还贩卖私盐,豢养了大批能和jūn_duì抗衡的打手。前几天上面便交代过会有案子过来,要借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画上的男子眉眼俊雅无俦,正是天子的模样,他每日上朝要觐见的君王。胡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画纸快被他摸得起毛边。按苏棠说法,洪帮首脑、三大护法、外加一个堂主和十几个帮众全被这一个人给解决了。胡大人依稀听说,圣上年少时受过严苛的训练,身手是很不错的,再退一万步讲,有微服出宫的爱好也很正常可那会儿,皇上应当在子修阁批折子呀哪来的分。身术,能跑到千里之外掺和这件事书桌上的烛火微微一颤,胡大人不自觉跟着抖了抖,意识到只是风,又摇头暗笑自己怎么一惊一乍起来。不曾想,颈间一凉,冷硬的刀鞘抵了上来。胡大人为官数十载,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目光不动,沉声问:“哦老夫这书房既无机要,也无什么值钱的家当,不知阁下为何而来”身后人从袖中抖落一道令牌,沉默地送到他眼底下示意。胡大人看罢惊了一惊,竟是内卫左司的人,也就是皇上的心腹禁卫。黑衣劲装的人从身后走出,行了个沉稳的拱手礼:“方才怕惊动旁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犯了。”胡大人沉吟片刻,略点了头,表示明白。他下意识看了眼桌上的画,小心翼翼问:“皇上可是有什么旨意要传达”禁卫越过他,径自将那幅画收起,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令人心头生寒:“洪帮的案子照常行事即可,只是这幅画胡大人便当做从未见过吧。”景临侯府的夜晚总是很宁静。侯夫人有气喘病,因此每到了冬季,侯爷便带着夫人去春暖花开的江南地带避寒。老爷夫人不在,丫鬟们也没太多事,每到晚上便摆一桌瓜子点心,聚在园子角落里边吃喝边低声说笑。管事偶尔路过,见她们有说有笑的,只是摇头叹气,默默地走开。侯夫人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对下人极为体恤,待这些年轻的小丫鬟跟养女儿似的,她就算亲眼看见都不会责怪什么,管事的自然也不会过问。值夜的丫鬟在廊道点亮一盏盏宫灯,回身的时候,一晃眼看见远处灯火下有两个高大的人影在交谈。还没等她仔细看清,其中一个人便矫健地越过墙头,不见了踪影,另一人则转身往别院深处走。“阿婵,你点个灯还发呆呀”旁边的欣蝶嗑着瓜子,笑嘻嘻问。“别院那边好像有奇怪的黑影”这一说,大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眼神。别院在侯府就像一个禁地。那里是世子住的地方,不知为何守卫极其严苛,闲人是万万不准踏入的,也从来都冷冷清清,没点烟火气。那里的侍卫和侍女们举止沉稳有度,神龙见首不见尾,比一般下人多一层神秘色彩。据侯府的老人说,世子从小缠绵病榻,日日咳血,因此深居内院许多年,极少出门。欣蝶从小在侯府做事,这么多年,世子的轿辇也只撞见过三五次,透过轿帘,隐约能窥见一道侧影。一些只来了三五年的下人,更是见都没见过他。“也许世子好了些,出来走走呢”小榄剥了一颗花生,边吃边说。欣蝶抬头望着灯笼,痴痴地开口:“其实我远远瞧过世子爷的侧脸,可好看了,哎你们说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偏偏身子骨这么差呢老天爷可真是会折磨人。”说到这,大家都沉默下来,有些叹息。景临候方彻乃是先帝姑母安平公主的独子。当年的驸马是出身寒门的探花郎,公主看他对自己一片赤诚,专情无二,便答应嫁了。成婚三年后,驸马在朝堂上失意,对公主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还成日流连花街柳巷,其中种种不堪难以言说。公主是个烈性子,有一天终于受不住,连夜把人叉出府,还让儿子随了她姓,和那个渣爹彻底断绝关系。景临候从小接受母亲的谆谆教导,长成了个根正苗红、深情专一的好男人。即便侯府人丁稀少,夫人于氏体弱多病,他也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甚至有传言,连世子都是外边抱养的,于氏底子太差,根本无法养育自己的孩子。石灯照亮别院回廊一角,轻风掠过,竹影绰绰,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显清冷寂寥。韩蕴和内卫左司的人碰完头,回身往世子所居住的主院走。院内的梅花绽放得很绚烂,零星的花瓣飘落水面。澄黄的灯火透出窗棂,铺洒在庭前石阶上,也照出一道修长挺拔的剪影。韩蕴在屋外驻足,还未开口,便听见世子的声音传出。“进来。”“是。”他稳步踏上台阶,推门而入,可还没迈进房门,手脚便同时顿了一顿。墨蓝衣衫的人静静靠在椅塌上,便是不言不动也有清贵气质流露,眼睛蒙了一圈白色绢布,暗沉血渍从素绢底下透出来。韩蕴惊了。他知道主上一向果决,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可就算眼睛不好使也没必要自戳双目吧他走近几步,看到桌上木罐里装着药泥,才明白是虚惊一场。药汁成暗红色,敷在眼睛上后又透过绢布渗出,看上去便像是眼睛出血了“世子这用的是什么”“甘草,艾叶。”方重衣今天在太阳底下待太久,眼睛的确疼得很,想起那人说用草药敷眼睛,便命人捣了些来。还未等韩蕴开口,他便利落解开了绢布,好看的桃花眼缓缓睁开,一片冰雪般的淡漠。“是他的人来了”韩蕴早就习惯,世子称的“他”,便是皇上,语气总是这般微妙的不耐。他把画有世子的画像取出,无言摊开在桌案前,将内卫的意思一五一十传达,大意是洪帮的事你既然解决,朕也就不操心了,但你也太过随意,不但让相貌露于人前,还被人完完整整描画了下来。那个叫苏棠的人是个意外,不能留。“露面又如何”方重衣轻笑一声,无心理会,随意扫了眼画卷。他目光稍顿,眼中闪过别样的讶异。画得的确很逼真,和照镜子没俩样,世人不知他的存在,自然以为画上的人是皇帝。他不急不忙起身,双手闲闲撑住桌案,微勾了嘴角:“他说这么多,便是要我解决掉那人”“是圣上应当是这个意思。”韩蕴一向畏惧主上笑里藏刀的目光,低下头。“能让他如此坐立不安,当然要留。”方重衣沉吟片刻,转头问韩蕴,“对了,那人叫苏什么来着”他那天一路疾行,既没在意长相也没问过姓名,只记得是书生模样,五官很秀气,废话也很多。韩蕴答:“苏棠。”那天他奉世子之命,在大理寺门口接应,苏棠一下子得了十两银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蹦了好几下,让韩蕴印象很深刻。方重衣眉心微蹙,似有疑惑,缓缓地开口:“哪个字”“海棠花儿的棠。”韩蕴说到这,欲言又止。这三日,他奉命监视苏棠的动向,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但只是猜测,无法证实,所以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他默然看主上,方重衣什么也没说,不知是不是也有所怀疑。“他这几天有何举动”那天去大理寺途中,方重衣听苏棠自称兴余村人,当下便对他的底细起了疑心。兴余村穷山恶水,蒙昧落后,连饭都吃不饱,更没几个人识字。而苏棠不但带着笔墨,包裹里还揣着对普通百姓来说不少的银钱。“回世子的话。”韩蕴拱手,一五一十地禀报,“早上去城郊买酥油饼,辰时开始,在集市摆摊卖字画,借来的摊位。中午去城郊买酥油饼,到了未时,又开始摆摊,蹭另一家的摊位。晚上还是买的酥油饼之后便同一个老妇人回家了,似乎是借宿。这三天都是如此。”“”方重衣满脑子都是酥油饼。看来那天是真的饿了,以至于对酥油饼产生如此大的执念。韩蕴斟酌着开口:“目前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属下却留意到城南出现几个来历不明的邻国人,似乎也在留意苏棠的行踪。”“邻国”烛火照亮了画中人,方重衣目光不觉被吸引了过去,他眼里的一切非黑即白,且含糊不清,从未这么清晰的面对过自己的容貌。既然此人过目不忘,又能在笔下还原,眼下那件棘手的事倒正好能借这个机会解决了。“先把人跟着,过几日我自会处理。”“是。”第6章 糯米糖“五月鲜儿来好吃不贵”“烫面饺热乎着咧”风风火火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棠棠,你后天真的要走噢”张婆婆是南方过来的,还带着家乡那边吴侬软语的腔调。苏棠低头整理铜板,闷闷不乐道:“嗯其实我也不想走的,这几天多谢婆婆的照顾了。”不得不承认,纸醉金迷的京城自然有它的好,短短三天,已经胜过她在初华镇摆一个月的摊,若不是被那道契约绑着,真不想走。她男装扮相干净清爽,个性又亲和,因此极讨人喜欢,特别是讨年长妇人的喜欢。邻里有些妇人一脸羞涩想给自家姑娘牵线搭桥,被苏棠装聋作哑含糊过去了。张婆婆饱经世故,眼光毒辣,相处几天下来看出了她其实是女儿家,但并不说破,毕竟以男子的身份示人要安全得多。这几天,大家轮流借摊位给她,张婆婆的儿子媳妇在外经商,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便热情地邀请苏棠小住。苏棠暗想,其实古人真的不像电视剧里面那样好糊弄,自己再多待几天,保准会有更多的人认出她是女扮男装。除了某个脾气古怪眼神也不好的白衣公子。这三天她除了买酥油饼,几乎没花什么钱,自己挣的,加上韩蕴那天给的,林林总总差不多有三十五两,就算契约到期了没凑够,只需再借一点点,就可以把卖身契赎回来。她想好了,明日去东市买些便宜好用的纸张和颜料,后天便启程返回。“这牡丹画得真好。”面前来了个明眸善睐的姑娘,粉头绳绾了个俏皮灵动的双丫髻,身穿鹅黄底牡丹缠枝纹襦裙。她一根手指支着下巴,目不转睛打量桌上的岁朝图,自言自语道:“富贵端庄,又气势十足,阁下看上去年岁不大,想不到下笔竟如此有力。”苏棠哑然失笑,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这话,和初华镇神仙公子说得几乎如出一辙,合拍得不行,只是更直爽一些。待两人视线相对,姑娘更是怔了怔,随即展颜一笑:“没想到是女子。”轮到苏棠震惊了,张婆婆那么厉害,也是第三天才发现,她怎么看一眼就“你怎么”“问我怎么发现的呀”鹅黄衫姑娘不大好意思似的,干咳一声,又朝她心神领会地眨了眨眼,“毕竟我也是扮过的人自然知道。”“”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恢复爽朗模样:“再说了,你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男人呢”苏棠觉得她很可爱,扑哧一笑开玩笑说:“那这副画儿便送给姑娘了,还望姑娘能口下留情,替我保守秘密。”“那怎么成。”她连连摆手,神情严肃,“画画是很辛苦的事,我不能占你便宜”往自己口袋里掏银子的时候,她却僵住了。苏棠眼看着她把荷包翻了个底儿朝天,然后,翻了个破洞出来。碎银子大概就这么一路哗啦啦掉光了。姑娘尴尬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苏棠忍住脸上的表情,真诚道:“你看,老天爷都是要我送给你的。你也别难过,破财免灾嘛,这次荷包补好了,以后便没问题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就不会再掉了。”不得不说,这些安慰很受用。姑娘面色舒展,眼珠转了转,又拿出一包软绵绵的物事递到她面前,笑道:“姑娘豪爽,那我也就不客气啦,不过这个送给你。我小姐妹家最近新做了一种颜料,拿给我玩玩,听上去可厉害了,原本是霁青色的,遇冷便会转成嫣红,所以取寒销冬去的意思,命名为却冬。我是个外行,拿来只能瞎糟蹋,现在看来给你用正正好。”苏棠倒真觉得挺新鲜,看人家一脸真诚,便道谢收下了。她打开油纸包琢磨,颜料是粘稠状的,手指蘸上一点细细捻过,很顺滑,一点粗粒感都没有。成色非常好。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街道远处传来嘈杂声,排山倒海的势头向她们逼近。“小心”苏棠下意识把她拉过来,随即,一辆马车匆匆掠过,在原本就不宽阔的街道上带起一阵骚动。车檐下金玉垂缕,环佩琳琅,比平常见到的车舆要华贵许多。马车里,方重衣似乎听见熟悉的惊呼声,淡漠的眸子微动,撩开了轿帘。于氏忍不住轻咳一声,问:“怎么了”她刚回京城,还不大适应这里的气候,所以方重衣便命车夫加急往回赶。于氏知道,他是很少会去“看”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