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双眼映出来人的模样前,她面上已浮出一抹浅笑。
阿烛,你来了。
干涩的嗓音犹如久违耕犁的龟裂土地,叫人辨不出原本的模样,正如曾经一度是她象征的朱砂痣和白衣。
所有打探长离仙子下落的修士都在寻找一个眉间有一点朱砂的白衣剑修,却不知道朱砂已然不在,那身沾染了血污的白衣也早就被丢弃了。
钟明烛往前一步,张开手将长离抱住,她想要用力搂住怀中的身躯,却在感受到臂弯中的形销骨立刹那收住了力道。她闭上眼,埋入长离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笑了一声,道:嗯,这次路上没耽搁。
随后,她拉着长离坐下,一边拿起手帕替她擦去手上残留的泥土,一边饶有兴致问道:你在种什么?
种花。长离看了眼土地上那排不那么整齐的隆起,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小声说道,你以前移栽过来的花都枯死了,我便托海楼给我带了些种子过来,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发芽。
钟明烛的手一顿,浅色的眸中有凄惶一闪而过,但很快她就重露笑容,以一贯笃定的语气道:会开花的,到时候请他们过来赏花。
好,海楼说这些都是凡界深受喜爱的花呢,应该很好看吧。应是欢欣的心情,长离的声音却渐渐低下去,钟明烛注意到她眼底的困倦,笑容中顿时染上几分苦涩。
累了么?先去休息吧。她抬手抚了抚长离的头发,声音轻柔仿佛在对待易碎的宝物。
长离点了点头,喃喃道:帮我看一下剩下的种子吧。说罢便起身回房,才躺下就沉沉睡去。
包在我身上。长离一走,钟明烛的表情一下垮了,笑意荡然无存,她久久凝视着那片荒芜的苗圃,末了,颓然地弯下腰,将脸埋入掌中。
至黄昏,突然有人出现在庭中,却是风海楼,他一出现,钟明烛立刻直起身子,背对着他问了声好。
风海楼提着一个竹篮,见到钟明烛,他并未显出意外的表情,而是走过来,恭恭敬敬称道:前辈好。而后望了眼屋内,问道:小师叔睡了么?
是的,把药放这吧。钟明烛点了点手边桌子,接下来几天我来煎药,竹先生改了几味药材,如果有效果,我再把方子给你。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苗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谢谢你。
照顾小师叔是我分内之事。风海楼同样注意到了那些播种的痕迹,声音忽地一颤,努力维持住平稳,才试探地问道,这次你可有进展?
有就好了啊钟明烛摇了摇头,似是不愿面对风海楼眼底的失望,飞快地继续道,我在山脚捉了形迹可疑的修士,丢给柳寒烟拷问了,你若有时间,倒是可以去看看。
风海楼眉头一紧:这时候不去扶风林,莫非有人暗中泄密?
如今长离身在天台峰的事仅有数人知晓,龙田鲤重伤未愈正在僬侥城疗养,是以天一宗内只有风海楼一人被告知内情,他将门人撤离其余六峰,一方面为求自保,另一方面也是确保天台峰的迷阵不被发觉,而被他囚禁于天台峰下的柳寒烟,实则为守门之人。
当初钟明烛离开剑炉时将柳寒烟一并带出,还赠她保命丹药,决心将长离安置在天台峰后,钟明烛便在朔原找到柳寒烟,要她护山,柳寒烟本就在冰原中以苦修磨炼剑意,换个地方于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是以立即答应了。
天台峰的迷阵由钟明烛和风海楼一起构筑,只有他们能直接以玉符传送至峰顶,其余人想要进入,必须从柳寒烟身边经过,她的剑,世上能胜过的修士已经不多。
自从竹茂林和百里宁卿在扶风林故布疑阵,将云浮山的修士引开后,已有多时没有陌生修士在附近出没,此时又有人在山下徘徊,此事必然非同小可,风海楼不敢大意,朝钟明烛匆匆行了个礼就往山下而去。
风海楼离开后,钟明烛又呆呆看了一会儿空荡的庭院。
曾经她种下的花草,在池塘中养的鱼,都在冰雪中失去了生机,哪怕后来她重塑结界,令这片山头冰雪消融、春风再临,那些消逝的生命也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意识到这点,一瞬席卷而来愤怒令她几乎失去理智,她握紧双手,压在心头的巨石愈发沉重,逼得她想要大喊大叫,想要释放毁灭之火,将眼前看到一切、整片大地全部烧尽。
为什么!为什么!
她怒视着披上夜幕的天空,泛红的双眼中是刻骨的恨,她恨这漠视万物的天道,恨那些挫骨扬灰都难偿其罪的修士还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
若耶的血保住了长离的命,却也仅仅是保住了她的命。
在即将与重霄剑融合,变回那柄斩断三界的天道之剑时,她用最后的意志,强行将肉身与剑魄割离,保住了身为人的意识,但同时,身体也被剑气撕裂,导致仙骨尽毁。
虽然溃散的魂魄被鲛人之血勉强凝聚,破败不堪身骨却再难修复。
世上最神奇的药莫过于长生引,可连长生引都无法修补被天道剑气损毁的仙骨。
如今长离五感俱损,声音沙哑,无论是听力还是目力都远弱于常人,一天中有一半时间都在昏睡,每天须得喝药才能在另一半时间保持清醒。
当初被她视为唯一的剑道,也只能漫无止境地成为曾经。她一度因心境而握不住剑,而今再度无法握剑,却是因为力不能支。
眉间的伤痕只是她身上众多伤痕之一,只有钟明烛知道她衣服下还有多少狰狞的痕迹,是剑气破体而出时留下的,再灵的膏药都无法令这些剑痕消失。
钟明烛细细数过那些伤痕,指尖每抚过一道丑陋的痕迹,心底的愤恨就深一层,她想要将羽渊的残党捉回来,割开他们的皮肉,斩断他们的骨骼,在他们身上刻下同样多、甚至更多的伤口。
可那又如何呢?
就是杀尽天下修士,也无法令长离的身体有一丝起色。
短暂的绝望后,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龙田鲤随口提及的一句话。
灵海与仙骨为一体,修复灵海与重铸仙骨方法一致,在连山经上曾有记载,但我手上只有残本,只提及所需的部分灵材,而无炼药之法。
而残本上记载的灵材为真龙之骨和女娲大神补天的五色石。
她当即赴往僬侥,向龙田鲤讨得那残本,交给竹先生后,拜托他根据残片揣摩炼药之法,随后便开始四处寻找五色石。
五色石只存在于只言片语的传说中,连她和陆临都只曾听说过名字,不知其为何物,她甚至连下界到底有没有五色石存在都不清楚。只是走投无路之际,那不知真假的残片多少给了她一线希望,在剑炉底下,她于弥留之际也不愿束手等死,如今更是不愿无所作为。
希望再渺茫,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这几年来,她与长离相伴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大多时候都在外漫无目的地搜寻,从朔原到南溟,再从东海到妖之国,一刻不停,顾不上任何其他事,任凭这所庭院停留在荒芜中。
可至今为止,哪怕倾尽气力,她仍是一无所获。
莫说是五色石的所在,就是连其他传说都打听不到。